【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七)


文/李振豪
2015.9.11

也不用問了。三個月後,公公往生,沒有考慮火葬,早就找來風水師看過幾處地點交易過。山坡上講的龍潭虎穴入首天池都聽不懂,也沒什麼想法,像自己父母過世時,她也是一路跟著弟弟的主意走。
 
到底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怎麼從女主角,走到一個在所有人旁邊默默無語跟隨的配角身分的?
 
但告別式時,她腦子一直很忙,想著,訃聞上沒有陌生名字,確定沒有。告別式後,一群人搭上卡車坐在棺槨兩側——也沒有,沒有冒出陌生的孩子說是長孫,沒有冒出陌生的女人說是媳婦。
 
只是心底不知為何,就是感覺不踏實。最後對過時辰,入土為安,立碑,碑上清清楚楚的立碑人,像白紙黑字,像合約,像證書。為免誨氣,六字為生,「男研 媳雲林 立」。所幸先生單名一個「研」字,剛剛好。當時就問過土公仔,對方聽後皺起眉頭,有點勉強地說:「這個……可能不大好,一般來說媳婦的名字放在訃聞上就好了,放在墓碑上的很少喔。」更有奇怪的性別歧視,「就算是親生女兒,出嫁了,有些連訃聞都不放的啊。」
 
先生就不講話了,一點思想考慮的沉吟也沒有,商場上這一套也是很管用的。又是婆婆開的口:「甘嘸別項辦法啊?新婦嘛係厝內人啊,阮先生過身前若不是伊直直顧著……」
 
「嘸要緊啦,媽。」先生接過話,「不然我們再問問看別人好了,謝謝你的幫忙。」口氣很軟,但態度很硬。想起來,都像是在埋伏筆,給雲林一個結婚證書以外的名分,搶在事情發生前,先將她安撫好。
 
雲林後來回老家看過,父母墓碑上,真的沒有自己姓名。訃聞則是沒地方找了。倒是公公婆婆過世的訃聞,她一直偷偷留著,直到幾年後的一次年前掃除,被先生看到:「你留這個做什麼?」她回答不出來,雙眼盯著地板,好像做錯事的孩子被逮到。「說啊,你留這個做什麼?你是嫌這個家還不夠倒楣嗎?就不能讓我好好過一個年嗎!」那是先生少數大聲起來的一次,那陣子剛好事務所的一筆款項被跳了票,年終差點發不出去。
 
「不、不是……」雲林細聲說,習慣受虐的小狗般。那委屈,反過來提醒了他:怎麼會這樣呢?明明只是自己無理取鬧的遷怒啊?明明難免無理取鬧時,她都是很能體諒的不是嗎?怎麼現在卻怕得全身顫抖呢?
 
這才放低了身段和音量:「真的沒有要幹嘛?你可以說啊。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關心。」
 
生氣的裝沒生氣。
 
「沒有。」
 
在乎的裝不在乎。
 
「真的沒有?」
 
夫妻就是演戲嘛。
 
「嗯。」
 
夫妻就是裝嘛。
 
「那我丟了喔?這種東西不要留著。」轉過身,嘆口長氣,走到外頭把那兩張訃聞抓成一團扔掉。當晚除夕圍爐,一家子都不清楚狀況,就看著劉研不怎麼吃飯,倒是拿出了高中的畢業紀念冊翻著,指著吳世民的照片給孩子看,說:「你們看,看清楚,這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以前我們一起補習,一起追女朋友,可是後來他死掉了,被海淹死了!」邊說邊抹眼淚,連灌了一手的台啤,選擇酒精濃度低的啤酒,也是為了很小心維持在徹底垮掉的邊緣。一方一邊安撫他,叫他不要嚇到孩子了,一邊叫孩子進房間。 終於,劉研最後仍然頭一仰,倒在沙發上昏了過去。這男人連買醉都如此輕微膽小地害怕失控,其實也是可憐。那時雲林看他心傷,一方看他心疼。一方在房間裡哄睡了孩子,先生剛好醒了,叫一方扶他進房間。
 
雲林就一個人在客廳,把一桌的杯盤狼籍收拾得不著痕跡。
 
正是現在大家逐漸聚集過來,要一起吃早餐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