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九)


文/李振豪
2015.9.15

再回來七歲時的事情。頭破掉那天晚上,我聽了一大堆把拔罵小杰哥哥,馬麻罵雲林阿姨的話,還是搞不大清楚到底我是怎麼受傷的,姊接就趁睡覺前跟我說,晚上馬麻在幫她洗澡時,忽然聽到雲林阿姨的尖叫聲,馬上跑出浴室,結果就看到我倒在一堆積木中間,頭破了一個洞,流了好多血。馬麻嚇得一直發抖,打電話給把拔,說我摔破頭了,現在要馬上去醫院。我問姊接,那你澡不是才洗到一半,身上都還有泡沫,好好笑。
 
接下來的一整個禮拜,馬麻都不准我和雲林阿姨玩,叫我要離她遠一點。其實我不討厭雲林阿姨,也不記得是她害我受傷的,但馬麻的話我也只能乖乖照做,不然她可能會叫我去房間堆積木堆十年,寫作業寫一百年。不過後來我發現,就算我不去管馬麻說的話,雲林阿姨也自動離我好遠好遠。我覺得好孤單,奇怪我在學校明明都交得到很多朋友,在家裡卻是雲林阿姨不敢接近我,小杰哥哥不想理會我。
 
無論如何,兩個月後,放暑假了,把拔說我頭部受的傷算是好了,要找一天帶我們全家人去動物園玩,問大家好不好。我和姊接兩個人大聲歡呼,但馬麻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我才要問馬麻怎麼了,雲林阿姨就說那她回芬芬姊姊家好了。原來馬麻是不開心雲林阿姨都不合群,挑大家要一起去玩的時候回鄉下。結果小杰哥哥說那他也要回鄉下,說回鄉下比較安靜,更適合準備考試。雖然馬麻和雲林阿姨都覺得很奇怪,但也拿他沒有辦法。
 
真是煩死了,大家都這麼不合群,乾脆都不要去好了。
 
我是開玩笑的。動物園是一定要去的。那天,我們看了大象、長頸鹿、猴子、獅子、河馬、無尾熊、企鵝還有很多夜行性動物。一路上我一直提醒把拔要記得拍照,回家才可以分享給雲林阿姨和小杰哥哥看。我們還看了馬來貘、駱駝、鴕鳥,象龜和紅鶴,每一個地方我都很確定把拔拍好了照,才准離開。
 
唉,如果那天真的可以全家到齊,那就真的是最快樂的一天了。
 
九、一日之五
 
等到一家子各就各位,已經是一方醒來後一個小時的事。客廳裡襯著長方形大桌,一、三、二人座的常見沙發組形式,夾住桌子的兩短一長邊,圍著坐,誰的視線都能對到電視機,同樣是常見的家庭形式。
 
只是其中的主權歸屬,始終微妙。
 
劉研坐單人大座。一方和兩個孩子坐三人座,雲林就一個人隔著最長距離,和劉研對望。
 
桌上擺著簡單的一鍋粥、一包肉鬆、剩下半條還在塑膠袋裡的吐司,還有煎好的火腿、蛋,以及鮪魚罐頭。
 
一方先幫劉研盛了碗粥,又一邊要兩個孩子自己動手,長這麼大了不要什麼事都依賴別人。十一歲的弟弟有點起床氣,任性著說不餓,好睏。大他一歲的姊姊稍微懂事,用手肘撞著弟弟要他別鬧了,意思是等一下媽媽會生氣。兩個孩子就一起從塑膠袋裡取出吐司,一個先拿筷子挾火腿蛋,一個先拿湯匙挖鮪魚。
 
「大姊要喝粥嗎?」一方問。
 
「我不餓。」
 
「多少吃一點吧,等一下山路塞車,肚子餓了很麻煩。你不要這麼任性。」劉研說,一邊吹著眼前滿碗的熱氣蒸騰。一方站起來幫他在碗裡添肉鬆,又挾一顆荷包蛋進去,說:「沒關係啦,不然我幫大姊先包一個三明治,等一下車上餓了可以吃。」
 
雲林不置可否。沒有刁難,只是真的不餓,長久以來的食慾不佳,體重雖然沒有明顯變化,始終略微偏瘦的身材,但氣色愈來愈差。五十二歲,再怎麼得天獨厚,也絕對已經是即將進入生理上的更年期,只是因為子宮整個拿掉的緣故,早已經沒有月事的麻煩。據說還是會正常排卵,只是直接被身體吸收了。女性荷爾蒙還是有,但有或沒有的差別在哪裡也不知道,說起來都是沒意義的事,她也從不跟別人說。
 
她只是不斷在腦中想,自己沒有機會了。活了這麼多年來,從沒發生過什麼精采特別的事,足以讓她的故事被寫成書,被改編成劇本,被拍成電影。沒有了,這世界上沒有誰真正的在乎她,認真把她看作一回事。他們的電影都不會有她。芬芬的不會有,芬芬他爸的不會有,一方的不會有,小杰的不會有,兩個小鬼頭更不用說,根本還不懂事,她嚴重懷疑兩個小鬼頭長大後還會記得她這個什麼血緣關係都沒有的人。最多是弟弟吧,也許會記得,就是那個自己承認了在他七歲時害他摔破頭縫了九針,在他額上留下一道疤,佛地魔似的女人。
 
劉研的更不會有。除非他想要這齣戲變成大悲劇。
 
「你也先吃吧,等一下再弄。」劉研說。一方坐下,也給自己盛粥,又說等粥涼,先做三明治沒關係。氣氛尷尬,一桌子人吃早餐,像在吃最後的晚餐。
 
搬進劉家,一方打從開始,就很清楚自己地位,恭恭敬敬謙謙卑卑打理著一家老小,先後為劉家懷的兩個孩子,都是做家務做到陣痛了,才想辦法處理。剛進劉家不久就發生的事:婆婆身體不舒服,還以為是喪夫的哀痛心理影響生理,但血尿未免太不正常,送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腎臟癌,好快就躺在安寧病房裡等著了。也是雲林在照顧的,也是先生在接送的。一方在家裡,就好好養胎,雖然懷的是個女孩,還是受著珍視。可是羊水破了那時,先生和雲林正一起在醫院裡,不敢打擾,只好自己叫了計程車到醫院去,把孩子生下來。
 
婆婆在她做月子的時候過世了。為著各種原因,出殯入土,她都沒去。
 
那時街坊有些三姑六婆為雲林出氣,說都是一方的八字太重,一來就剋死婆婆,真恐怖,破壞別人家庭不夠,還剋死人,真不是簡單人物。一方不小心聽到,也不辯解什麼。倒是雲林幫她講話,當大家七嘴八舌在她身邊打抱不平,她還臉色一沉,冷冷地叫大家嘴巴不要那麼賤,以後下地獄會有報應。大家尷尬地散開,背地裡轉風向,說雲林也是活該,生不出孩子就該放手嘛,一方也真是可憐,要服侍一個有病的大老婆。
 
雲林不小心聽到,同樣不辯解什麼。她只是不懂自己當時幹什麼反應這麼大,跟大家一起嘴賤,說一方的不是,難道不好?她愈來愈不懂自己。
 
隔一年半,第二胎準備落地,她打手機給先生沒接,打去事務所,還不是說找我老公,而是找劉研劉先生,客客氣氣很像只是打來詢價的客戶。也可能是孩子爸媽互有感應,劉研接起電話,聽到是一方,馬上說:「我就猜是你。要生了?」掛了電話,趕緊離開公司去載她。
 
兩次生產,她另一個二十五歲時同樣非婚生下來的兒子小杰,也都不在,去上學。回家看不到媽媽,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猜他也是不在乎的。對待兩個弟弟妹妺,像陌生人,心情好時見著可愛,伸手玩。心情不好時,閃一邊去,別來吵我。也最好別指望他會幫忙任何小孩的事。對這兩個一半是一半不是的弟弟妹妹,他是不允許自己有一絲感情的。
 
但人生嘛,看開了就是一個「命」字,習慣它、順應它,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最好辦法。生弟弟時好不容易有劉研陪了,都覺得自己是不是佔了誰的便宜。
 
另一邊,對於一方住進家裡的事,雲林也是一樣的態度,習慣它、順應它,大事小事全部噤聲。一方還沒進家裡時,雲林就曾經想過,結婚近二十年,不要說一個孩子沒生,根本是一個孩子也沒辦法生。這樣還沒被休掉,她也覺得自己是不是佔了誰的便宜。
 
哪裡知道,根本誰都沒佔誰的便宜。她在這裡獲得慷慨的諒解,必定在另一處犧牲出去。
 
那個晚上,連續一個禮拜獨睡雙人床,終於見到先生回來。撥滅了燈拉上棉被,如果就此倆倆睡去,也很尋常。但暗裡,天曉得,也許是父喪後獲得的勇氣,先生決定開口:
 
「你知道阿平吧,就事務所裡的那個阿平,兩年前,他……該怎麼說呢,就是說有一個遠房的親戚,單親媽媽,家裡沒錢,但想要把僅存的一戶房子隔幾間租人,希望我可以幫忙一下,不算工錢,那材料費他會出,這樣。」忽然沒頭沒尾地說起這事,雲林很快有了不祥的預感。
 
「嗯。」雲林說。還是一樣的態度,夫妻就是演戲嘛。
 
「那個女人叫一方。」劉研似乎不打算再演了。
 
「一方?」夫妻就是裝嘛。
 
「對,數字的一,方塊的方。姓葉。有一個孩子快十歲了,跟他爸的姓,叫李育杰,跟你同姓。」劉研似乎也不打算再裝了。 「嗯。」生氣的裝沒生氣。
 
「她懷孕了。」
 
「嗯。」在乎的裝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