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中轉站槍戰(二)


文/吳相
2015.9.15

從五路橋站走到地面,大概需要十分鐘。在扶梯口,我看了會兒《獨行殺手》的海報,還有《罪惡之城》的預告片,又驚又酷。五路橋站的扶梯又長又慢,像一堵倒下的獨白般的長廊,站在上面,總得有五分鐘,才能到達地面,雖然出口就在眼前。運氣好的話,有時候還能看到出口處夜空中的月亮。大多數午夜此時,扶梯上都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的扶梯的好處是,既可以面朝出口,看著地面越來越近,又可以背對出口,看著地下越來越遠。雖然不知道哪一個捨不得,但沉重的吱吱響的孤獨是一樣的。當我一個人站在扶梯上時,感覺它永遠不會停下來,會一直上升到天上,穿出霧層,穿出城市,無論到哪裡,就是不要停下來。
 
淩晨兩點,我來到五路橋地面,拿出電話,撥通號碼。
 
五秒鐘後,聽筒傳來一個英國腔女人的聲音:
 
「Yes ?」
 
我快速,低沉地說了一句:「貨已送到,三十一。」隨即掛掉電話。
 
沒錯,我就是三十一號快遞員。在每次送貨結束後的五小時內,都要打電話上報確認。超過這個時間,快遞員的資訊將被無情地全部消除。沒有收到資訊,要麼意味著你死了,要麼意味著你私吞了貨物。吳軍校再三警告我這些事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第幾批三十一號。一個快遞員的消失意味著一條線、一個時間段的消失,許多人要為此負責,總之,將是非常壞的結果。
 
我打開房門,輕聲掩上,鎖上保險,向右走五步,把背包丟在床上,接著脫掉所有衣服,光著腳向左直行三步,走到桌櫃旁,先打開最底層抽屜的暗格,探手摸了摸,東西還在,然後打開中間的抽屜,拿出一個鐵盒,從背包裡找出信封,抽出厚厚一遝鈔票,一張一張數清楚,放入鐵盒,剩下的重新放入信封。我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打開最上層的抽屜,把羅茜摸索出來,站起來轉身前行六步,從臥室出來,微微偏右一點,走五步,進浴室,關上門,打開燈,照亮這一塊兒狹小的空間。
 
燈光下的大腿內側,一片斑駁的淤青,我暗罵了一句,抽出腋下的畫冊。
 
羅茜來了!整頁都是她蜜色的乳頭和嫵媚的神態,我擰開熱水,水流沖遍全身,那玩意兒迅速直起來。我擠出沐浴液,水流衝擊著我……
 
我得講清楚,這種事並不常發生,不是常態。我並不常見到羅茜,事實上這是三個月來第一次請她出來,雖然她那對華麗的蜜蠟色的真實的乳房確實令人魂牽夢繞。艾當初把這本無馬賽克超清晰的畫冊當做附屬品夾住書簽送給我的時候說:「先湊合著,有能耐找個現實的。」到如今現實版的仍然遙不可期。不過,在我剛離開青年家園毫無頭緒來到這座城市的無數個夜晚裡,如果沒有羅茜,難以想像我會幹出什麼事來。雖然有時候這使我沮喪,有時候使我更沮喪,但這是必須得說的。
 
先把羅茜合上放到一邊,把燈熄滅,蹲在散發著微微黴敗味兒的地板上,聽任水流從頭頂傾瀉而下,流到睫毛上,流到鼻尖上,流到脖子胸口,流到肚皮陰莖……謝天謝地,我回來了!
 
十分之後,我光著身子從浴室出來,向左兩步到餐桌前,打開保溫杯,取出裡面的牛奶,溫度剛剛好,新鮮、低脂、柔和。我端著熱牛奶返回床邊,慢慢喝完,躺了下去。
 

 
上午十一點,我等著鬧鐘響起,然後起床。又一個夏末的週二上午,天氣陰沉,涼意陣陣,每一個收貨和見介面人的日子總是這麼糟糕。
 
我倒了一杯牛奶,一半加熱,另外一半倒入清水盆中洗臉。刷牙的時候,牙齦依舊疼痛出血,看來又要去醫生那裡走一趟了。洗漱完畢,從藥箱中找到雷貝拉唑,倒出一粒用溫水服下。牛奶已經熱好,我走進廚房,把火打開,架上平底鍋,灑上數滴橄欖油,等油溫升高,打一枚雞蛋進去,不要撒鹽,小火煎大約三分鐘,將蛋餅取出;再淋數滴橄欖油入鍋,取出一片全麥吐司,入鍋煎,接著把做好的蛋餅放到吐司片上,取一片芝士,放到雞蛋上面,再取一片吐司,蓋在芝士上面,三至四分鐘,煎至吐司雙面焦黃,芝士微融,取到盤子裡,再放兩片番茄片進去,切掉麵包邊,可以用來喂小帕,對角線再來一刀,我把這叫做芝士雞蛋三角。
 
在餐桌旁,我喝著牛奶,把一周前買的報紙翻開來看。
 
市長呼籲綠色出行、加強地鐵安檢力度、雞蛋牛奶都要漲價、阿森納又輸一場,著名作家牛奶菲以有傷風化罪被拘役——我驚了一下,端著杯子走進臥室,從背包裡翻出《月臺》,翻開扉頁一看,照片下赫然寫著一行小字:牛奶菲,SR。
 
我穿戴整齊,背上包,窗子關上,窗簾拉上,麵包邊收到紙袋裡,出門而去。果然,猶似秋風至,樹葉紛紛落了一地。樓下的小花園裡,小帕趴臥在一盆怪梅樹下,雙目渾濁,有氣無力,它是對面鄰居養的一條又老又慢、渾身掉毛的金毛犬。見到我來了,小帕立即抬起頭,勉強站起來,望著我一頓一頓地踏著前腿。我小聲的、「嘬嘬」的砸著嘴叫它,把麵包邊倒在手心,遞到它嘴邊,一直等它吃完我才走開。
 
上午十一點鐘的棚戶區基本上看不到人。白天這些外地人幾乎傾巢出動,留下語言不通的老人和孩子。悠閒自在、口齒伶俐的一般是本地人或者半本地人,他們大白天穿著睡衣睡褲出門,戴著古怪的首飾和平頂棒球帽,步履神氣,嘴角派頭,渾身上下散發出毫無顧忌的優越感。當然,他們不會做任何事。雖然我現在很少再觀察客戶,但大部分訂貨的,都是這種人。
 
我決定先去醫生那兒把牙治好。一口好牙,一個健康的胃,這點十分重要。醫生的診所位於華佗街,那裡一條街全是診所。關於醫生,我算是認識他,兩年來斷斷續續找過他總有十餘次。別人都叫他楊醫生,其實他醫術並不怎麼高明,至少到現在我的那顆後牙依然時常過敏,看來連考三年才把牙醫執照給他是有道理的。另外,我一直認為他是個特別怪異的人,比如他一般都是中午十二點才開門營業,收藏了一大堆B級邪典電影,並且有一個樣式和我一模一樣的背包,只是多掛了個刻著「33」的銘牌。某個週五的下午,我曾見他在超級市場的優酪乳冷櫃下面等了足足兩個小時,直到一批新優酪乳上架後才迅速取走兩盒,隱蔽地塞進他的33號背包匆匆離去。這些都使我有理由懷疑:他和我一樣。
 
華佗診所一條街十分有名。然而在我看來,這條街上除了小楊口腔診所外,沒有一個是真正的診所,更沒有真正的醫生。這裡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藥品和器材,進口的、違禁的、陳年的、定制的、一手貨、搶手貨等等;各種出路、辦法和新希望在這裡開著門等著想活的、想死的、絕望的和走投無路的人;各路經驗豐富的專家可以隨時幫你解決無論是因為衝動、無知、不幸,還是酒後帶來的心理上和肚子裡的隱患。但是,正如我說的,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真正的醫生。這麼一來,小楊醫生簡直是受難的天使。
 
中午十二點,小楊口腔診所正好開門營業。我穿過滿是消毒水和醫用膠帶惡臭的街道,走進醫生的診所,看到他正在滴眼藥水。
 
「哦?中午了嗎?你真準時。」醫生眨著眼睛說。
 
即便他剛滴過眼藥水,雙眼依然腫脹,佈滿血絲。
 
「發生什麼事,晚上幹什麼了?」
 
「沒事。」
 
「這裡——腫的話要用冰的,冰敷!要我幫你弄嗎?」我指著眼睛對他說。
 
「嚇!我才是他媽的醫生!」他攤開右手,抖動著說道。
 
「又怎麼了,這次?」
 
我指了指右邊牙齒。
 
「還是同一顆?」
 
「還想要第二顆嗎?搞定這一顆你都費勁。」
 
我挪動腳步,直接躺在治療椅上。醫生戴上口罩醫帽,把紗布圍在我的脖子上,拉過椅子上方的燈照著我的頭,拿出夾子,就要撐開我的嘴。
 
「消毒了嗎?」我問。
 
醫生沒有回答,直接把冰冷的夾子塞到我的嘴巴裡。
 
「嗯……」
 
「不錯……」
 
「牙很好啊……」
 
「有些裂縫……」
 
「晚上刷牙嗎?」
 
醫生拿來一根探針,像自動加油站的泵管,打出細細的氣流衝擊我的牙齒,一股牛乳的惡臭瞬間溢漫開來。
 
「牛奶喝的不少啊!一般都什麼時候喝啊?漱口。」
 
我抬起頭,把嘴裡沖出來的渣滓吐到水池裡,漱了口。
 
「睡前。」我說。
 
「喝多了對牙齒不好。」
 
我又躺下來,瞥了一眼桌上的樂敦和雷貝拉唑,對他說:「我有一條狗……」
 
「你養了條狗?」
 
「不,不算是我的。它好像病了,你下午有時間去看看它嗎?」
 
嘴巴再次被撐開,醫生在裡面烤著什麼,感覺像是牙齒燒焦的糊味。
 
「恐怕不行,下午有其他事。漱口。」
 
漱完口,看醫生忙著換針頭,我問:「去看《罪惡之城》了嗎?」
 
「沒有。知道那玩意兒要出續集嗎?」
 
「哦?我不喜歡續集。」
 
「別想那個了,我推薦一部給你,聽名字你就會喜歡。」
 
「什麼名字?」
 
「Black Devil Doll From Hell」
 
「什麼他媽意思?」
 
「地獄來的黑娃娃」
 
「我靠!」
 
「惡靈附身在布娃娃身上玷污它的信仰……」
 
「有意思。」
 
「……侵佔它的主人。」
 
「在你的收藏裡排第幾?」
 
「多像我們啊——」
 
話一出口,醫生剛扭過半邊的身體瞬間僵住了,眼睛裡的亮光悠忽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突然打碎一面理想的鏡子。
 
「你說什麼,像什麼?」我躺在椅子上問。
 
「沒事。你可以走了。」
 
我起身從椅子上下來。
 
「我開點藥給你,這是漱口水和維生素B片,沒事吃幾片,睡前不要喝牛奶了。」
 
我怔怔地站著,看著他的後背。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的狗病了,下午有空去看它嗎?」
 
「我說了,下午有其他事。」
 
「去哪兒啊?又去超級市場嗎?」
 
「夠了——」醫生轉過身來打斷我,手指定在空中,指著我忿忿地說:「你是什麼人啊……您哪位啊?」露在口罩和醫帽之間的雙眼脹得發紅,充滿不屑和哀傷。
 
接著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向下壓著說:「不要那樣和我說話,你什麼都不知道,好嗎?」
 
說罷轉過身去,一揚手,把漱口水和維生素B片扔了過來。
 
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既不憤怒也不困惑,只是有點恍惚。過了半天,我對他說:「眼藥水是要睡前滴的!你看說明書了嗎,你什麼醫生啊?」
 
醫生毫無反應,低著頭叉著腰。我從口袋裡摸出錢來,放到椅子上,對他說了聲謝謝。
 
剛走到門口,我又回過頭來對他說:「晚上睡不著的話喝杯熱牛奶吧,有用。」
 
很顯然,醫生生氣是有理由的,對某些事情他比我的那顆牙還要敏感。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內疚。為他好也是為我好,我還是不要瞎猜了。
 
濕氣越來越重,看來大雨將至。涼氣讓人頭腦清醒眼睛發亮。時間尚早,雖然六點之前必須趕到火車站,但我仍有足夠的時間去超級市場,買今天早上剛上架的新鮮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