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十)


文/李振豪
2015.9.16

劉研沒再多說。長長的沉默。窗外有改裝機車呼嘯而過,米黃色窗簾亮了一下,又暗去。雲林感到渾身燥熱,「你要喝水嗎?我好渴。我去幫你倒。」掀開棉被下了床就走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房裡的燈已經三盞全亮。先生坐在床沿,接過水杯,一飲而盡,接著說:「是個女生。真的是不小心的。你知道阿平老是勸我該想辦法生一個,傳宗接代什麼的。但我真的不在乎這種事,不然現在不是都說精蟲分離術很方便,直接做一個男生就好了,我何必還去碰這種運氣。所以說,真的是不小心的。」
 
雲林只是很緩慢很緩慢地喝著水。
 
「可是我不想他們母子,還有母女,自己住在外面。我想……接他們進來住。這麼大一間房,也熱鬧。我獨子,小時候老是嫌家裡冷清,但久了也就習慣了,早已經不怕冷清。我們都老了,也要為自己著想。我跟媽商量過了。」
 
還在喝水。喉嚨咕嚕一聲,她慢慢喝著,卻停不下來,喉嚨乾得像一百年不曾喝過水。雲林心裡有一個畫面,像電影劇照,但很模糊,只隱隱約約看得見自己和劉研的臉。那張圖現在正在瓦解中。
 
「你就還是住著,還是我的老婆。你要孩子喊你媽也可以……」
 
「不要,不喊媽。但你讓他們來吧。」
 
兩個禮拜後,車子就載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雲林原本以為會是阿平載著他們來的,他和劉研就在家裡接他們。但不是。是劉研載了他們過來,她一個人在一樓大門口等,卻像是個外人。
 
幾箱的雜物和兩個大行李箱,孩子不肯拿,劉研又不讓一方幫忙,只能自己提著,雲林想過去幫忙,又不知道該或不該,還來不及下決定,劉研已經想辦法全部抓在手中。
 
一方怯怯地喊:「大姊。」又對小杰說:「叫阿姨。」
 
「阿姨。」男孩子喊,平平淡淡沒有什麼情緒的口吻。雲林看著這個孩子,跟芬芬差不多大啊,也同樣是一副不大理人的樣子。但還是莫名產生了憐憫之情,沒有來由地想,這孩子跟自己好像啊,都是隨波逐流的可憐人。事後也證明他真的一樣這麼想,親生的爸爸不要他,媽媽又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待在劉家九年,他沒喊過劉研一聲爸爸。
 
「聽說你也姓李?」雲林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對小杰說的話。後來再想,覺得非常突兀,好像急著要拉攏同夥。在想到這一層之前,她從沒覺得自己有那個意思;想到之後,她又覺得不然還有其他的解釋嗎?
 
而這個同夥,到底是去哪了呢?去年滿十八歲,留了一張字條說:「我走了,不會再回來。」就消失無蹤像人間蒸發的小杰,到底是去哪了呢?
 
還把雲林的狗也帶走了。講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劉研才答應讓養的一隻小黑狗。
 
「聽說你也姓李?」雲林經常反覆咀嚼自己第一次對小杰說的話。而現在,餐桌上,僵持不下一方幫她盛的一碗粥,最後,她又拿了整罐的玉米罐頭,擠上美乃滋用湯匙拌了拌,就學著小杰最愛的方式,當早餐吃。
 
十、最快樂的一天
 
什麼最快樂的一天?我的人生裡沒有那種東西。
 
你要如何期待一個「還沒出生就被爸爸拋棄,唯二的親人,一個在自己八歲時過世,一個在自己九歲時做了別人家庭小三」的人,人生裡有怎樣的快樂呢?不覺得有點太奢求了嗎?
 
要說最荒謬的一天,倒是很多。
 
比方說現在,我帶著一隻偷抱走的小狗,寄住在同學阿痞的親戚家裡跟著當修車學徒。我騙阿痞的親戚說我是孤兒,父母雙亡,住在外婆家一直到成年,畢業前不久外婆剛好過世了,大學也落榜,現在只求學一技之長,有個地方住,有幾口飯吃,生病了有錢看醫生,就好了。當然阿痞是全部知情的,不過他也是挺夠意思,跟著我一起騙人。他也一樣沒考上大學。而且不像我,是考不上公立大學,繳不起學費,只好放棄。他是老老實實沒在客氣的一間最爛的狗大便學校也沒考上,不久後就準備當兵去。
 
阿痞的親戚沒有多問,只有兩個問題:一、不用當兵?我說對,不用。我太瘦了,氣胸過一次,高中體檢時就確定免役。不過請伯父放心,我高中三年都有在練身體,現在就算沒像牛一般壯,少說也有點狼犬的樣子。也不怕操。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白手起家,當黑手。
 
第二個問題:狗哪來的?其實是流浪狗,外婆看牠很可憐,偶爾會餵牠東西吃。外婆死了,我不放心,就帶來了。一方面也是有點捨不得。在老家那裡,街上有個瘋女人常欺負牠,拿條狗項圈栓著牠,沒事就帶牠到處跑,大雨天,颱風天,再糟的日子都看見過瘋女人帶著牠往水裡火裡去。聽說最遠還去過山裡,小狗沾了一身的泥巴回來,我看了差點沒有暈倒。
 
就這樣,通過了「面試」。我一邊念書準備重考,一邊學修車,說辛苦是蠻辛苦,但至少自食其力,不用仰賴任何人的庇護。
 
是的,我承認偶爾也會想念一些人,比方說我老媽。唉,她也算是蠻可憐,在單親家庭長大,長大後又變成單親媽媽。她能找到好男人倚靠,其實我應該要為她高興。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就是覺得她對不起我,沒問過我一聲就懷了別人的孩子。她那時候問我:我們去劉研叔叔家住好不好?我說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啊,我們住在自己的家裡不好嗎?還是說外婆死了,那房子也不是我們的了?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只有滿腦子的問號纏在一起,打成八十八個死結。她說,劉研叔叔幫我們把家整理好,生癌的牆壁處理好,壞掉沙發也丟掉,隔好幾間,租給大學生住,是這樣我們才有錢的呀。可是你看,我們的房子隔成這樣,住的空間好小。我們搬去劉研叔叔家住,又多一間可以租人,租金媽媽都存在你的郵局戶頭裡,你慢慢存,以後考上大學,才有錢可以念書。
 
也許我應該感謝她,沒有在我離家之後,把房客繳租金的戶頭換掉。
 
她知道我還在用那些錢,知道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