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中轉站槍戰(三)


文/吳相
2015.9.16

許多人在超級市場買東西時都有小怪癖,有的人喜歡捏液體果凍,有的人喜歡試吃各種免費食物,還有的人喜歡用手在米堆裡插來插去,而我,最喜歡握著冷櫃裡盒裝牛奶冷冰冰的感覺。冷藏食品區的最左側每天下午都會準時上架最新鮮的牛奶,一盒一千毫升,保存期三天,每次我只買一盒。
 
我把一盒牛奶拿在手中,仔細觀察這塊兒區域。自從那天看到醫生在此等候之後,每次我都只從這裡拿牛奶了,但是每次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微微歎了口氣,把牛奶放進籃子,向收銀台走去。
 
剛走幾步,猛然瞥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張蒼白瘦弱、神情恍惚的臉和微微捲曲的長髮瞬間讓我想到《月臺》扉頁上的照片。看不見她的眼睛,她站在一堆柳丁面前,左手拿著一個柳丁,右手提一個印著「SRM」字樣的布袋,身上穿一件紫花斜紋薄毛衣,神情呆滯,像剛逃出醫院的精神病患者,又像是迷途的孩子在回憶回家的路。沒過多久,跑過來兩個急匆匆的年輕女孩兒,迅速將一頂帽子罩在她頭上,架起胳膊拖著她就向外走,並小聲咕噥著:「告訴你不要亂跑……」
 
我看了一下四周,並沒有太多人關注她。等我匆忙結完帳追出去時,她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雨點一滴一滴落在我臉上,時間已是下午五點半。我只能祝她快快好起來,報紙上的東西向來不可信。我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向火車站方向疾馳而去。
 
對我來講,火車站是一個真正的危險之地。雖然廣場的的景象繽紛複雜,可以讓人覺得安心和興奮,但誰都知道,保安和巡邏的便衣到處都是,稍有不慎,就死定了。能選這個地方做接貨地點的人,也算是一個天才。雨一直似有似無地滴著,我抓緊豎起的衣領,數著腳步向西廣場走去。巡邏車在我右邊緩慢行駛,似乎一直跟著我,有那麼一兩次,他們離我只有兩三米遠。雖然我的心「砰砰」直跳,抓領口的手乾枯冰冷顫抖,但從我眼裡什麼也看不出來,腳步也不曾猶豫。
 
西廣場一直人流如蟻,有許多賣水果、油炸食品和雜貨的小攤販,我找了大廳屋簷的一個角落停下來觀望。背著各式行囊的人從我眼前閃過,他們穿著各種各樣的鞋子,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目的地,也許兩個。但我要鎮定,保持專注,目不轉睛地盯著左前方大約十米遠處的一個正在叫賣的小販。
 
「一路風塵往前跑,兩手空空可不好,注意了注意了,夥計我又來了,應有盡有,應有盡有,什麼都可以帶走,千萬別帶走遺憾,什麼都有,什麼都有,沒有你想不到的,全是真品行貨,南來北往,全部清空,一件不留,瞧瞧瞧瞧,舊書舊貨舊磁帶,清朝的鼻煙壺民國的撲克,進口香水進口眼鏡,正版影碟值得收藏,貴了算我的,怎麼樣,先生,這磨腳石,夏威夷來的,一塊一塊兒,中意您拿去,正本《四郎探母》,最後一本,名角繪本,您看著給,兩塊?再加一塊,您拿走……最後一批,最後一批,歐美明星海報,正版電影……」
 
他就是吳軍校。
 
我一直望著他。直到雨漸漸緊起來,圍觀的人散去,吳軍校才手忙腳亂地背起背包,收起他的一堆雜貨。我向他吹了一聲口哨,他遠遠望見我,向這邊跑來。
 
他並沒有直接跑向我,而是在離我五米遠的大廳屋簷的另一個角落站著,示意我不要動。喘了一會兒氣,把臉上的雨水擦去,他才抬眼看著我的背包,朝我點了點頭。
 
我走到他旁邊,打開背包,拿出牛奶和書,把只剩下密匙盒和信封的背包交給了他,並說了一句:「生意不錯啊!」
 
吳軍校板著面孔,漠然地接過背包,低著頭說:「告訴你幾百遍,不要放不相關的東西!」把手伸進去,確認錢和盒子都在,拉上拉鍊,然後取下他的背包遞給我。我掂了掂,背上肩膀。
 
「聽說抽成又要提高了?」我問。
 
「聽誰說的?」
 
「現在都50%了,還要提高?」
 
「聽誰說的?不要議論,不要同別人講話,我早告訴過你……」
 
「再高就沒法兒活了!」
 
他想說什麼,但突然停住,從口袋裡拿出電話,淡淡地對我說:「我電話打給他,你給他說?三十一?」
 
沒有辦法,我只能抱怨一句:「跑腿兒的不是人嗎?」
 
吳軍校拿出兩支清涼台,一支遞給我,一支自己點上,抽了一大口,叼著煙說:「現在每週都有幾十份指紋樣本寄給我,都想要天天供貨,一個比一個貪得無厭,能怎麼辦?要不你來做?」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過陣子有一個特別客戶,只抽十個,剩下的全歸你,有沒有興趣,三十一?」
 
「得了吧!」轉身消失在雨中。
 
回到住處,將近九點鐘,天色全黑,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窗簾拉開,窗子打開,雨打樹葉入耳,濕氣撲鼻而來。我倒上新牛奶,放入水中加熱,保存到保溫杯裡。
 
地上的背包半新半舊,仔細看還可以看到點點污漬。坦白來講,我不喜歡換背包,雖然是同一款式,但總是別人背過的,處處都不順手。黑色的木制密匙盒小巧精緻,四四方方像一個神秘的魔力方塊,頂上有一孔掃描指紋的開口,透著熒熒綠光,指紋孔上方的空白標籤上填著一組數字:3196578,托在手上,大概有三公斤重,幽幽的神秘光線從盒內透出來。裡面會是什麼?下一位會是誰?
 
我把燈熄掉,滴兩滴樂敦,躺在床上,等待著午夜的到來。
 
黑暗中我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發白的燈管,雨滴和樹葉在牆上打出亂影。你問我在等什麼,我在等待最黑暗的時刻來臨;為什麼我要這麼做,我只能說有太多為什麼我回答不出來;我愛這工作嗎,雖然很久以前我就不知道什麼是愛了,但我的回答仍然是:是的,我愛這工作。在我看來,這還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之一,反正無論怎麼樣,大部分人要麼沉默,要麼麻醉。總有一天,這玩意兒會擺到超級市場的貨架上任人挑選。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大概是因為我是個壞人。
 
午夜二十三點,我在黑暗中起來,戴上帽子,戴上口罩,戴上手套,背上背包,打開傘,向五路橋地鐵站走去。
 
剛走不遠,電話響起來,又是那姓崔的:
 
「李成仁?記得我嗎?我姓崔,是個偵探,關於『重生之夜』……」
 
「崔先生,我現在很忙……」
 
「我只想請你出面,證明一些事情……」
 
「對不起,我要掛了。」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要轉告你,你媽媽病重住院了。」
 
我心裡一驚,說了句「再見」,便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