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十一）
文/李振豪
2015.9.17
但我還是無法原諒她。所以我離家後，寫了封信給她，寄到外婆家地址，告訴她，弟弟的傷是我造成的。那天，我在房間裡念書念得眼睛好痠，參考書上的數字都要飄起來到處亂飛了，心煩氣躁地打算出門買杯咖啡喝，一到客廳，就看到弟弟的積木擺滿了整個客廳，我走到哪就得跨到哪，肝火整把燒起來，用腳大力一踢，就把他的城堡踢掉，哪裡知道，一個不小心，踢到了他的頭，整個人往前一傾，額頭往地板狠狠磕了一下好大聲，雲林當場尖叫，我也慌了。媽媽正在浴室幫妹妹洗澡，聽到聲音大喊：「發生什麼事了嗎？」只見雲林用力揮手，叫我回房間，用氣音對我說：是我做的，都不干你的事，你快回房間。
我事後想，其實說是她幹的，不見得會比說是我幹的要來得少受罪。她在家裡的地位不見得比我要高多少，說不定還更艱難。但順水推舟，也就照做了。
離開了那裡，總算可以老老實實供出真相。
我想媽收到了信，應該也不敢對任何人講吧。收到了信，應該會對雲林好一點了吧。
收到了信，應該就會留著我的帳戶，繼續收租金吧。
說出實話的感覺，其實蠻開心的。
我也寫了封信給劉研，寄到他的公司去。老實說，他對我也蠻好的，照顧我媽，就連我也一起照顧。為了取得我的信任，他曾好幾次找我「men’s talk」，找我陪他出差，去他的公司打工，甚至承諾會幫我找我的親生爸爸。我問他：「我爸不是在美國做生意嗎？」他反問我是真的相信嗎？當然，我是不信的。天底下有哪個做人家老爸的在美國當大老闆，會棄妻小於台灣不顧？就算不要老婆了，也會要兒子吧。
他說：你爸不在美國，也不是什麼大老闆。我聽說他去了南部，和朋友合夥開了一間小修車行。但你媽這消息也是好久以前的了，你真的想見他一面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不知道劉研打的是什麼主意，是幫我找到我爸後，就把我丟給他，好讓自己落得輕鬆？我回答說：不用了。他不要我，我還去找他，不是自討沒趣，說不定人家現在過得很幸福。
也可能不幸福啊。劉研說。不過也還好你說不要，我就放心了。其實你不知道，我多怕你答應了，我就真的得幫你找，找到了，萬一他回來說要你了，也要你媽了，我真的沒有把握留得住你們。你知道，我能給你媽很多東西，但就是給不了她名分。
在三溫暖裡，他說得很像真有那麼一回事。我想他高估了我爸，也高估了我媽。最嚴重是他高估自己，以為打開心房對我說話，我就會相信他真心愛我、關心我。
連雲林都沒這麼好騙吧。
所以我也寫了封信給他，跟他說，我來到了南部，也找到了我爸，要先說服他，希望他同意讓我們一家團圓。我們欠了劉家那麼多，我理應先徵求他的同意。當然，他有權力把一切真相藏起來，我和爸爸就不去打擾。劉家就繼續過劉家的幸福生活。如果他同意，請在蘋果日報頭版刊一個小小的啟示，寫上「雲林」二字，我就知道了，會主動跟媽媽聯絡。
我相信，那也是一封劉研不會跟任何人分享的信。
說謊的感覺也蠻快樂的。
除了媽媽、劉研，不得不說，偶爾我也會想念那個瘋女人。
雲林大概是整個劉家成員，對我最友善的一個了。不只主動親近，還趕不跑，像寄生蟲一樣。最好笑是瘋瘋的，當然好笑跟恐怖常常只是一線之隔，我有時忘了她其實也和我一樣，只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會一不小心就向她吐露太多心事，說出太多真心話。這也是最恐怖的事。
和她去看電影那次，她跟我說，她從小就有一個願望，不是當電影明星，而是自己的故事演成電影。她希望林青霞可以演她。林青霞當然是已經不紅了，也老了，現在大家喜歡的都是桂綸鎂、章子怡、陳妍希之類的。我不覺得她們之中有任何人會想要飾演她。但沒關係，我跟她說，如果有一天，假設有人要拍我的故事，我一定想辦法把她安插進電影裡。不過可能會是一個老女人喔，我警告她。畢竟我們差了三十快五歲，如果陳柏霖要演我，那演她的至少也是李烈或林美秀了。如果溫昇豪要演我，那演她的可能就得是歸亞蕾了。再往上舉例我就不認識了，況且我懷疑如果故事發生在我活到梁朝偉現在的年紀時，雲林那時還會活著嗎？
不管怎麼樣，她聽了很開心。天底下大概沒有比她更好騙的人了。但她太可憐。人可憐到一種程度，會讓人連騙都不好意思騙她。或者是，有點壞的，覺得拿真心話去折磨她也無妨。
所以，我也寫了一封信給雲林，寄到家裡去。信的內容是，其實我和芬芬做過那件事，好幾次。她還不小心懷孕了，最後只能墮胎。當然，只是玩玩而已。她也有男朋友了。我自己雖然腦子裡除了風和落葉，什麼都沒有，一點想要交女朋友的慾望都不存在，但身體的需求總要解決，看見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會有反應的。對不起跟你講這件事，但我實在憋不住了。也對不起，帶走了你的小狗。我遠走他鄉，實在需要陪伴，我想，帶走小狗總比帶走弟弟或妹妹好吧？你總不能一輩子替我揹黑鍋。
但這些事，我想你總能替我保管好。
把祕密一股腦全部宣洩出去，也是蠻開心的。
三封信，我同一天寄出。勉強一定要說出最快樂的一天，大概就是把信都投進郵筒裡的那一天吧。
其實真有點想親眼看見他們讀信的表情。當然如果有信不小心寄錯了人，那就更不該錯過了。
可惜我短時間內是沒有要回去的意思。祝福在台北的大家一切安好。我會想念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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