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中轉站槍戰(四)


文/吳相
2015.9.17

我沒有停下來,繼續朝五路橋站走去。關於這方面,我已考慮過幾千遍,一旦離開重型卡車街,離開青年家園,任何人都不會找到我,這是當初的誓言,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是一個兒子。
 
走下孤獨而長的扶梯,總算是進到五路橋站裡面。然而不幸接踵而至,自動售票機器故障,所有的機器都吐不出票來。
 
實在令人上火,這種事真少見。我逐個檢查了每一台機器,千真萬確。逡巡了一圈,我終於向位於月臺大廳中央的透明玻璃售票廳以及周圍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走去。
 
售票廳裡坐著一個黑髮女孩兒,當她看到我時,突然十分欣喜地挺直上身,把十個黑指甲端正地放到檯面上來,額前夾著一枚亮晶晶的骷髏髮夾,烏黑的眼珠兒放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一張票,到雙塔寺街。」
 
「你可以辦乘車卡。」
 
「不,用不著,我就今天乘車。」
 
「不,你天天都要乘車。」
 
「到雙塔寺街,一張。」
 
她打出一張票,沒有直接遞給我,而是轉身打開玻璃門跑到我眼前,深吸一口氣說:
 
「好吧,你是我賣出的第2046張票,按照要求,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原來她上身穿著地鐵制服,下面卻只穿著一件短裙,潔白的小腿和雙腳像兩隻白兔逃到地上。
 
「我的名字叫王岩,你可以記住,但不許叫出來。」
 
說罷舉起胸前的證件到我眼前:
 
姓名:王岩
 
性別:女
 
編號:871022
 
「這是你的票,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她把車票和一張便條交到我手上,「謝天謝地,你是正常的!」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她,似懂非懂地聽著。
 
這他媽的是個玩笑。我拿起車票和便條慢慢湊到眼前,呼嘯而過的深淵之風在我耳邊慢慢停滯。
 
如果當時我直接離開,找到另一個進口進五路橋地鐵站,後來那些悲慘可怕的事就一定不會發生了。我之所以沒有離開,原因很簡單,我喜歡她的腿。
 
「你怎麼不說話?」
 
「我不是一張票。別說話——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啊?」她皺起眉頭來。
 
「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她呲開嘴唇,露出兩排細小如米的漂亮牙齒。
 
「幸會。」
 
我轉身說了一句,立即投票進站。
 
聽起來事情非常複雜,但我沒有時間去搞清楚,這些遠沒有過安檢讓我擔心。關於安檢,有許多需要補充的,在此我只說兩點,第一,那玩意兒對木頭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一點是吳軍校告訴我的;第二,對於一個趕午夜地鐵的人來說,沒有人會對打開他的背包感興趣,更不用說搜身了。話雖如此,我仍然擔心得要死,因為只要有一次,我就完了。除此之外,對能夠安然做出這種簡直是自殺的行為的解釋還有一點:我很幸運。
 
過了安檢通道,我就把那張便條丟到了垃圾桶。午夜二十三點二十三分,地鐵準時進站。二十二車廂乘客寥寥,但靠車尾的最後一個座位已經有人坐了。我只能等著。在《雙重人格》裡,傻裡傻氣的怪臉西蒙坐在深夜列車上,陌生人走過來對他說:你坐了我的位置。西蒙沒有反抗,困惑地離開。但在這裡,在這輛列車上,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雖然其他場景和電影裡幾乎一模一樣。當然他後來也遭遇了愛情,即便到現在仍然看不出華希科沃斯卡那張塑膠臉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部電影裡?大概是因為她很白。另外,西蒙也有一位神神叨叨的媽媽。
 
我不要掩飾,那雙白兔腿的確讓人過目不忘。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腿和腳,還是遠在我剛到重型卡車街的第一年,現在我已記不得那女孩兒的名字了。這麼一來又使我想起了青年家園那段絕望而又毫無救藥的日子,那段日子我見過很多女孩兒豐盈細膩的腿,無一例外我都撫摸過,然後再把她們趕走。我當時很自私,對不起她們,那時大家都不知道要去怪誰,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
 
想到這些,足以使我難過起來,因為就是在那種狀態下,我決定離開青年家園與媽媽斷絕關係。這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到處都一樣,這是沒有想到的。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我告訴她的意義,只算是體驗了不受約束的做任何事。我之所以不回去見她,一部分原因是我覺得作為一種選擇,無論如何都應該繼續下去,但本質上,是因為我害怕再見到她。現在她病重了,我卻在午夜地鐵裡遊蕩,這感覺很糟。
 
那人起身離去,但旁邊仍有人在。對我而言,這也是很要緊的,搞不好就會遺憾地成為別人在意的對象,把你寫進他的日記或者隨筆裡,對你做出種種武斷的猜測和評價;或者碰到的是個有潔癖的人,以扭捏的坐姿和不安的面部表示他的厭惡。每天大概有兩百萬人坐過那個位置,可以想像的到,就像是公共廁所,也許還可以在座椅上做愛。落座之前用濕巾反復擦拭椅面和扶手是一種辦法,我見過有人這麼做,雖然徒勞而且易遭人鄙夷,但至少表明一種態度。在大多數人都無所謂的時代,極少部分人確實可以通過極端的行為表明某種態度。毫無疑問,牛奶菲就是其中之一。
 
再看一遍第七章,她說她在尋找印象中的身影,其實她就是在尋找紫色花園。她最後找到什麼?一大群人在性交。無論你尋找什麼,到最後都是一大群人在性交。真是他媽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午夜零點一刻,我合上書,走出地鐵,來到雙塔寺街站的地下中轉大廳。直到列車走遠,轟鳴聲消失,在深邃明亮的鐵道兩側只有三三兩兩的人站著,靜得出奇。我換上電話卡,撥通了指紋孔上方標籤上的電話。女人嘶啞的聲音傳出來:
 
「哪位?」
 
「貨到了。」
 
「我正等著,在哪兒?」
 
「D出口,電子鐘下方,記住,顯示零點三十分時,一個人來,準時取貨。」
 
我在大廳石柱後面的鐵皮長椅上坐下,挺直後背,正好可以看見右邊D出口的巨大電子鐘,只有那裡沒有攝像頭。雖然相距足有兩百米,但紅色的、跳動的0:19仍然奪人雙目。
 
一分鐘後,一個身披紅色大衣,右臂掛著藍色手提袋,頭上包著圍巾,戴口罩墨鏡的女人來到電子鐘下方,如同一個時髦的電影明星,一雙小腿露在大衣外面。也許只是個乘車的,就算是她,也要按我的規則來。
 
零點三十,我站起來朝電子鐘走去。看起來就是她了,地鐵已經進站一次,她還在原地,一直側著身子看閃爍的電子鐘,直到發現一個戴帽子口罩,背包放在胸前,正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的黑衣人。她怔了一怔,一隻手抓住脖子上的綠色格紋絲巾,另一隻手向後摸索著,兩條又細又瘦的小腿下意識地向後退縮,不時轉過頭向樓梯上方張望,似乎有人在等著她。
 
在相距大約五十米遠的地方,一輛列車進站,我停了下來,把食指放在口罩上,示意她不要怕。
 
等列車開走,我才走了過去。香水夾雜著絲絲煙臭透過口罩鑽進我的鼻孔,黑色的磨砂面高跟鞋,黑色絲襪,雙腿讓我想起那售票員。
 
「你來晚了。」女人說,正是這嘶啞的聲音。
 
我把帽檐壓得很低,打開背包取出木盒,指紋孔朝前,遞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