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中轉站槍戰(五)


文/吳相
2015.9.18

女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撕下了電話標籤。我瞄了一眼,巨大的黑色墨鏡幾乎蓋住了她整張臉。
 
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女人撕標籤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抖動起來,繼而雙手捂在口罩上,猛地一下轉過身,佝僂著後背,雙肩顫抖起來。
 
我托著木盒一言不發。
 
慢慢地,她轉過身來,伸出右手食指按在掃描處。木盒「哢」的一聲打開,女人把整整九塊方形物體全部裝入普拉達手提袋裡,然後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個信封,停在我眼前,伸出手,慢慢地摘下墨鏡。
 
淚水打濕了她的睫毛,左邊眼角一顆迷人的痣。
 
李培培?
 
胸口瞬間膨脹起來,似乎有一個大氣泡,從腹部升到胸口,「碰」的一下炸開;燥熱接著來了,竄過脖子直達耳根。
 
她望著我,眼裡噙滿哀傷,嘴角抽動,似乎馬上就要說出一個「仁」字。
 
不能發生這樣的事!
 
我奪過信封,蓋上盒子,迅速轉身塞入背包,快步向前疾走了幾十步,下一班地鐵正呼嘯而來。我停下來,回過身看那女人,已看不清她的臉龐。她徒然地站著,又細又高,藍色的普拉達手提袋掉在腳邊。車門「啾啾」打開,我轉身進去,車門「啾啾」關閉。 她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兒,再一次與她交匯的時候,一個頭髮油亮的半百男人踉蹌著跑到她身邊,用黑色大衣將她裹了起來。
 
淩晨一點鐘,汗水濕透我的後背。
 

 
「看看這裡,不像魚缸嗎?……我就是魚缸裡不見另一半的接吻魚。」
 
將近淩晨四點,售票員一絲不掛躺在五路橋站地下大廳中央的玻璃售票廳地板上,身下墊著制服和同樣赤身裸體的我。地下大廳忽明忽暗,寂靜無聲,遠處的燈光照進來,橘黃的光線照著售票員翹起搭在椅子上的雙腳。
 
「接吻魚失掉另一半,很快就會死的。」我說。
 
「你說的對,我就快死了。」
 
我翻過身來,抱著她的雙腿,湊近鼻子聞她微微突起的小腹,把舌頭伸進她的肚臍。售票員抓住我的頭髮,等我爬上去,在她耳邊輕聲說:「那就再死一次。」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再次癱倒在地。我靠在玻璃牆上,望著弓起身子俯在地板上的售票員,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有時候我心裡只有肉欲,這非常自私,黑暗中這張混蛋臉誰也看不見。大概和李培培有關。
 
「明天是我生日,你要送我什麼?」售票員問。
 
「重要嗎?」我問。
 
「不重要。」她說。
 
售票員翻了個身,胸口和肚子貼著我的腿。
 
過了一會兒,她說:「不能回家了,去你那兒。」
 
我們離開這個滿是汗味、精子味和羊雜湯味的透明玻璃魚缸,來到我的住處。我帶她進浴室,幫她洗淨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腳、小腿、胯下、後背、胸脯、脖子。售票員始終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看著她雙乳和脖子上淡淡的咬痕,我幾乎又要硬起來。
 
當我用一條毯子將她裹起來,抱到床上時,已經是淩晨五點鐘。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看著她露在外面的光滑小腿,又一次讓我想起半個月前那個令人沮喪的午夜。那雙穿著黑絲襪又細又瘦的不斷向後退縮著的小腿,從雙塔寺街到五路橋將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裡,一直在我心頭晃動。當她還屬於李培培的時候,我多少次將它撫摸在手,雖然與眼前這雙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像饑荒年代冬天的樹枝,沒有絲毫美感,但我當時是不能沒有她的。淩晨三點,我坐在床邊,拿著那件白色內衣,一夜無眠。
 
令人失望的是,沒多久我就到五路橋站地下大廳來找售票員了。也許這就是原因所在,我無力辯解,既無法預見任何事情,也無法期望任何事情。當我再一次走近那個售票視窗時,這些都已拋諸腦後。
 
售票員抬頭看到我,驚愕了一下,說:「雙塔寺街對吧?兩塊。」
 
「我不買票。」
 
「那有什麼可以效勞?」
 
「電話號碼被弄丟了,我找遍……」
 
沒等我說完,她就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出玻璃門對我說:「走吧,請我喝碗羊雜湯。」
 
這次穿了一條制服褲,還有露腳背的黑色皮鞋。
 
我微微笑了一下:「這麼直接走沒關係嗎?」
 
「沒人管得住我。」
 
說罷逕自朝出口走去。
 
「你叫什麼名字,王岩對嗎?」
 
她倏忽地停下來,幾乎是貼著我的鼻子說:
 
「再說一遍,不要叫這個名字,記心裡就行。」
 
「為什麼?」
 
「沒有這個人,這人不存在。」
 
「我不明白,2046?王家衛嗎?什麼樣一種要求?」
 
售票員一言不發。
 
在扶梯的頂端,她告訴我:「你問題太多,我找你不是想聽問題,而是答案。你有問題可以先記下來,也可以寫本書,你姓什麼……」
 
「吳。」
 
「……書名就叫《吳為什麼》。」
 
沒錯,相當酷,大部分人都不會這樣講話。我的問題不只這些,還有比如她的走姿,略微緊身的制服褲外面顯出的內褲的輪廓,以及這條內褲的顏色等等。
 
她帶我來到老城區夜市,走進一家掛牌「姚記羊雜」的狹窄小店。
 
關於老城區,沒有什麼好說的,無論從整體上講,還是分開來講,都沒有什麼好說的,食之無肉,棄之有味。我剛到這裡時,晚上常來這兒吃拉麵,喝一塊錢一瓶的啤酒,那時候還沒有什麼「姚記羊雜」,吳軍校也住在這兒,天橋下到處是賣藝的。印象中,老城區到了晚上才算存在,沒想到兩年後又來到這裡。
 
售票員要了兩碗羊雜湯和一碟燒餅。我望著白瓷碗裡撒滿香菜渾濁發白的濃湯和帶油漬的湯勺,皺起眉頭。這東西一直令我望而生畏。我一直在琢磨,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要求?
 
「喝啊!」
 
我抿了一口湯,隨即吐了出來,告訴她這不是羊雜湯,是豬下水。
 
她沒有理會,丟開勺子,啜吸著喝。
 
「你為什麼要看我的牙,那天?」
 
「看看你有沒有不良嗜好。」
 
「有嗎?」
 
「沒有。」
 
「我工作時,給自己定了一個要求,第兩千零四十六個買票的人,無論如何都要成為我的人。無論他是男人女人、老的殘的、窮的富的,我都會跟著他……」
 
我正襟危坐地聽著,售票員抬起頭看了我一下。
 
「……看來我還挺走運。」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要求自己?」我問。
 
「都是人逼出來的。」
 
「什麼人逼你?」
 
她站起來說:「給你張便條,記下來……結帳了!」
 
我當時想,雖然這事兒嚴重缺乏嚴肅性,但在如今事事都可能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另外,當售票員說這些時,我聽不出有任何荒唐和膚淺的地方。
 
從滿是羊膻味的店裡出來,售票員脫掉制服,只穿了件白襯衫。她說:「你說的對,就是王家衛,我喜歡《2046》。」
 
「真的嗎?」我問,「裡面有作家和妓女,你想要哪一種?」
 
「我都不要,我想上那趟列車。人為什麼會去找記憶呢?因為他忘了。」
 
「也許就是沒有呢?」
 
「我每天看著那麼多列車進進出出,你說哪一輛會是2046?」
 
我想了一會兒,說:「哪一輛都是2046。」
 
她既不贊同,也不不贊同,而是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帶我去看電影吧!過來,抱著我!告訴我,最近有什麼好的片子?」
 
我沒有抱她,如果我去抱她,就會摸到她的內衣帶子。
 
我說:「聽說《罪惡之城》不錯。」
 
「為什麼不抱我?」
 
我走過去,彆扭地抱了她,摸了她的內衣帶子。
 
「有什麼看頭?」她笑著問。
 
「非常酷。」
 
「還是下次吧!陪我去看老電影吧,B級電影,《洛基恐怖秀》,知道嗎?我們去看那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