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十三)


文/李振豪
2015.9.21

妹妹說,「小黑」太像男生的名字,就算是「小狗」,也是像男的。小狗是母的,應該取一個女性化一點的名字。叫牠「小雨」好了。「我不喜歡小雨這個名字。小雨和牠一點關係都沒有啊。」弟弟又抗議了。
 
一方這時出來打圓場,說:「我覺得弟弟說的蠻有道理。至少也跟顏色、個性或者我們家有關的,會不會比較好?」
 
「那叫劉小狗、劉小黑還是劉小雨?不然李小狗、李小黑、李小雨?葉小狗、葉小黑、葉小雨?」小杰也來湊熱鬧,「不對不對,絕對不能姓葉,這家裡姓葉的只有一個,少數服從多數,應該姓劉。不過我主張姓李,這樣姓李的就有三個,跟姓劉的一樣,比較不會失衡。」
 
一方就不講話了。劉研則受不了這荒謬劇場,忍不住插嘴:「取個名字也能吵成這樣!你們會不會太無聊!雲林要養的,雲林決定就好。其他人統統閉嘴。是沒有其他的正事要做嗎?」
 
就決定叫小狗了。也沒冠任何姓。不過雲林要怎麼喊狗是她的事,不管去哪,弟弟還是叫牠小黑,妹妹還是叫牠小雨。小杰叫牠李小狗,一方則偶爾要幫忙清理或叫狗讓路時,就說:「你,過來!你,走開!」
 
不過是一隻狗,就徹底彰顯出這個家有多麼的精神分裂。劉研想,雲林這到底是故意的,還是怎麼樣?
 
下一步又會是什麼?
 
也不是沒想過去死。
 
最想死的時候就是那年的除夕夜。當鞭炮聲漸歇,半夜兩點半,她一個人枯坐客廳裡,電視關靜音,光影在她臉上閃動,一幕幕都是徒勞的激情,像她人生的隱喻,現在她的快樂都只能仰賴罐頭笑聲。她多希望自己身體能有個什麼開關,打開了就笑,關掉了就停。悲傷人工智慧,這會是個不錯的電影題材。
 
房間裡傳出先生和一方說著酒醉的話,一聲聲的我對你不起,是我讓你受委曲了,你幫我生了兩個孩子,我一個名分也沒有給你。我真該去死。泡在海裡整個人泡得臉色死白皮肉浮腫死掉的人應該是我,不應該是吳世民……都是我不好,我沒有用!可是你不要離開我,千萬不要,不然我一定活不下去……
 
「沒關係。我不覺得受委曲啊。能和你在一起,怎樣我都沒關係啊。大姊一定也是這麼想的。你不要想太多了。怎樣受苦我都不怕的。」
 
什麼你大姊。她不是你大姊。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處處找你麻煩?告訴你,我都看得出來!家事她有做過一件嗎?孩子她有照顧過一天嗎?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對不起她,但我更對不起你,你知道嗎……
 
「你醉了,快睡吧。下次別再喝這麼多,小孩都被你嚇到了。」
 
某次精神科醫師問到,幻聽的症狀什麼時候開始的?雲林脫口就是那年的除夕夜。「有一個沖天炮,炸到我家窗口,咻——砰!好尖又好響的一聲,可能炸壞耳朵了。」她說:「後來我不管聽什麼聲音,都覺得是有鬼在叫,一屋子都是鬼。開瓦斯爐好像小鬼在辦營火,水龍頭沒鎖緊滴滴滴的聲音像女鬼在哭,拉開窗戶『唧——』的一聲,是殺過人的刀子被手巾擦過去在抹血痕……」
 
那真是百鬼夜行在煎熬一個人、逼瘋一個人的凌遲。連不甘心的志氣都留不住,雲林只願一了百了。
 
結果,也被濫情的想像力給剝奪了。她想,自己要是真的走掉,小杰怎麼辦呢?那個孩子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自己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小杰。
 
也不是沒想過自己搬出去住。
 
像小杰說走就走,徹底割斷和劉家的一切連結,雲林是當真感到羨慕,羨慕小杰可以豁出去,自己卻只能縮起來。也是當真感到痛恨,恨他一聲不響,就一張紙條擺在桌上,誰先撿到都沒差,還帶走她的狗!那麼多一起吃玉米罐頭拌美乃滋的日子都白費了。他偏食,自己獨創的孤僻吃法。準備大學聯考那時,每晚K書都擺著一罐在桌上,累了就挖一湯匙吃。那年,雲林幾個晚上在一旁陪著,他都不介意,都隨便。她也隨便,陪著無聊,腳邊的狗繞啊繞,跟著他們一起百無聊賴的樣子。
 
一次隨口問起:「熬夜看書不累嗎?」
 
「干你什麼事?」
 
「這樣很不健康。小心長很多青春痘,交不到女朋友喔。」
 
「你想太多。」
 
「我沒想太多。我只想一件事。」
 
「別以為我會問你什麼事。」
 
「你不問沒關係,那我問,問你一件事就好。」
 
「不要。」
 
「問一下,問一下我就離開。」
 
「有屁快放。」
 
「你媽剛和你叔叔交往那時,你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
 
「你沒向你媽抗議過?」
 
「無聊。」
 
「你沒有向老天爺拜託過,說千萬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嗎?偷偷哭這樣。」
 
「我又不是你。」
 
「這樣啊?看來是有偷哭囉?」
 
「隨便啦。有又怎樣?有差嗎?反正我就是沒人要的孩子嘛,我只能靠我自己啊。不管有沒有考上大學,接下來我都會想辦法養活自己。我是這樣啦,我勸你最好也——」最後一句講到一半停了。
 
「最好怎樣?」
 
「沒怎樣。你最好早點去睡。」
 
「唉,我們都一樣命苦。我問過算命的,是名字取壞了。但我來不及改、也絕不能改了。你還來得及,快去改一改吧。」
 
「無聊。」
 
「這怎麼會無聊。這很重要!」
 
「我名字是我爸取的,我才不會改掉。」
 
「這樣啊……」
 
她不知道小杰說謊,他很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一方取的,而且根本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然而姑且不論誠實與否,小杰畢竟透露了點內心話,而她也擅自決定這是難得的革命情感。
 
於是在他離家的前一年夏天,當那個強烈颱風來襲,雨下得風刮得到處土石流如冰山融化火山噴發,城市邊陲四面八方的土地潰決,雲林感覺事情不妙時,首先找的共同勘災者,就是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