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十四)


文/李振豪
2015.9.22

風雨還肆虐著,兩人已找到一輛不怕死的計程車往山區過去。一看,全沒了。整片山坡走山,頓時變亂葬崗,全數先祖盡成野鬼,皆無處尋找地流散了。
 
至此,她終於是完全地敗下陣來,不行了。幸虧有小杰,雖然不知所措,仍死拖活拉地把趴倒在地挖著泥漿的她給帶了回家。
 
所以當小杰離家出走音訊全無時,最崩潰的也是她。一方哭,她也哭,那時已長期精神耗弱且茫然迷亂的她,簡直鬧場。兩個人一起哭,都不知道是誰在喧賓奪主。
 
於是心生一念,自己也走吧,也飛吧。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從來沒有好好地做過。人的一生能夠幻夢過幾回的翻飛流轉,最後仍停駐下來,所總結出來難道不就是一句「也不是沒想過」?
 
但這次不要只是想了。半痴傻半認真地問一方說:「你不是有個房子隔了好幾間在租人,能不能免費讓我住一間,我就不妨礙你們一家子四口了,好不好?我拜託你,我拜託你。」
 
一方沒力氣陪她瘋,先生就出來制止:「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別人丟兒子你是在鬧什麼啦?」
 
「我沒有鬧啊。我哪有鬧?」
 
「你明明就在鬧!」
 
「別理我,我睏了,我要去睡了。」
 
隔天醒來,一方要再出門找人之前,試探性問起,大姊你真要另找房子?
 
「什麼房子?」雲林說:「找什麼房子?你終於要找房子搬出去了嗎?」
 
一方聽了覺得頭暈。折騰了這麼一大圈,雲林還是沒打算放過她。她想起往後十幾二十年,大家可能都要一起在這客廳吃早餐,覺得自己可能也會瘋掉,也會和雲林一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整個人像怨靈、惡靈附身,最髒的話被她說出來都像是家常問候;壞的時候整個人像痴呆老人,眼神空的,身體也是空的,讓人想在她眼前拍手掌,問一句你還在嗎?
 
還是說好的時候是痴呆老人,壞的時候是像惡靈附身?
 
不知道。這是太複雜也太恐怖的問題,誰都沒敢多想。大家只是一起吃著早餐,假裝一切都很正常。
 
十二、最快樂的一天
 
我最快樂的一天,可能是小杰主動問我,「可以幫我個忙嗎?」的那一天。那時他國中,聯絡簿開始拿來找我簽,不給一方了。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拒絕,就自然而然當起了他的「家長」。我說:「什麼忙?」他指了指聯絡簿上面的作業,要我看。
 
上面寫著:請調查家裡成員,各自「最快樂的一天」。
 
小杰說,我和大家都不熟,也不想和大家熟,你幫我去問吧。不然你隨便講,我隨便寫。我那時候胡亂謅了一堆,反正先讓他交差就是了。
 
但這個問題,真的蠻有趣的。首先,我想老師是希望透過這樣的方式,讓家庭的成員更加了解彼此。可是這真的有用嗎?放在一般的家庭可能有用,可是放在我們家,有用嗎?
 
不會造成更大的問題嗎?
 
其實我已經忘了當時是怎麼幫小杰回答的。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想答案肯定會完全不同。
 
首先是劉研。劉研最快樂的一天,可能是一方進門的那天吧?我看著他提行李,臉上冒出汗水很緊張的樣子,比和我結婚時更像新郎倌啊。其實我真的對不起他,沒能幫他生小孩。當時確定子宮要拿掉時,我就應該堅持離婚的,誰理他答不答應。雖然是有點感謝他,給了我一點面子,還有地方可以住,有做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但那畢竟是拿他的不幸來換的。我也許不該這麼自私。
 
好難想像,一方進來家裡之前,我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沒有孩子,就沒有重心,我只能讓劉研專心打拚事業。這樣想起來,我們連蜜月也沒有。剛結婚就發生了憾事,誰也沒心情去。後來又想,要去就去一趟大的,環遊世界,反正兩個人而已,存一點老本,沒有負擔,想去哪就去哪,也不失為是很棒的生活方式?劉研說,我也就相信了,於是專心在家裡服侍公公婆婆。誰知道話只能用來聽,不能用來當證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劉研另有打算。會不會是我回娘家照顧生病的爸媽時,他一個人在台北,開始胡思亂想,有餘裕去找人,去聽朋友的勸?等到我爸媽的後事都處理妥當、圓滿了,再回台北,事情已經不同了。
 
會不會是那時候呢?如果是,我還傻傻地在家裡幫他照顧他爸媽,也是有夠偉大。
 
但那時我當然沒有這麼想。我甚至覺得自己好噁心。像小時候我想害死還在媽媽肚子裡的弟弟一樣,或者陷害老師,讓當了好幾屆里長、在地方頗有勢力的爸爸給學校施壓,要將老師解聘。
 
奇怪,為什麼少數記得的小時候的事,都是這類不光采的事。
 
不過到底是本性吧,長大後我自然也成為了一個壞女人。爸媽死後,我回台北照顧公婆,每天都在想,快死吧,你們快死吧。你們都死了,我和劉研就可以去環遊世界。沒去環遊世界,劉研就不會確定我生不出孩子是好事一樁。
 
就是他們太晚死,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說起來,當初根本也不該嫁給劉研的。意外懷孕時,我根本很想拿掉。如果不是在電影院裡,遇到那對有病的母女,劉研可能也不會想娶我。當然,生不出孩子的事和劉研無關。但至少,在婚姻外頭這樣認清,也不會比已經結了婚才發現,要被愧疚塞滿、塞爆。我最多告訴自己,沒有那個命,沒有做人家妻子、做人家媽媽的命。說不定我就跟著爸爸的腳步,踏上政壇豈不很好?我這麼聰明,這麼壞,在地方上肯定有搞頭。
 
我可能也就學芬芬,遊戲人間。明明有男友了,不夠,還要和小杰搞上,懷了人家的孩子,然後拿我的八千元去墮胎。太厲害了這個小女生。而且不管教訓,上大學後繼續劈腿,繼續把男人玩弄於指掌間,真是女中豪傑。我無法想像她最快樂的一天,會是怎樣的一天。應該每天都很快樂吧?背著其他的男人,和新的男人搞上,一定就是她最快樂的每一天吧?還是把爸媽騙得像傻子一樣團團轉時,最開心?弟弟他們還以為她很純情呢,別人碰一下鋼琴還哭呢?我勸她最好每天都打開全身的感官細胞好好享受現在的生活。我這樣的人老了都要受這些苦,那她大概要下拔舌地獄、被火燒、被扒皮吧?
 
我應該要來寫一封信跟弟弟講的,寫一封信給她的高中男友阿清,一封信給她的大學男友范什麼的,把實情都攤開來講,阻止她繼續墮落。那將會是她最快樂的一天,終於不用繼續活在謊言、活在面具後面了,多好。她現在可能還無法理解,但那是她太年輕了,不懂事。有一天她自然會明白,我若是真那麼做了,也都是為了她好。
 
就好像我總是為了這個家好,為了大家的日子好。小杰問我,弟弟妹妹的也要寫嗎?他們懂什麼是快樂嗎?我說,當然懂。小孩子最快樂,只要有遊戲、有玩具好玩,就是快樂。他們最快樂的一天就是今天,就是昨天。世界對他們來說每天都是新的幻滅。他們還會相信聖誕老人,相信白雪公主、白馬王子,相信灰姑娘。這世上可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但還能持續多久呢?他們最好現在就馬上死掉,那就會是最快樂的一天。世界將永遠停留在他們目光清澈、眼界無邊的想像裡。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死在七歲那一年,九歲那一年,十一、十二歲這幾年。我會死在還不曉得真正的遺憾為何物的單純裡。我只會想,好可惜,我還有好多的地方沒去,還有好多的事物不懂,好多的人還沒愛,這都是些多麼聖光籠罩的想法啊!長大後,我們就都知道了。我們可能會遺憾同樣的事情,卻會不禁想到,本來可以去的,是自己選擇不去;本來可以學習的,是自己放掉了機會。本來可以好好地愛著的,但人是會變的。 就好像我想跟小杰說:你知道嗎,人真的是會變的。你不也變了嗎?你的演技是那麼的好,我都差點被你騙了,以為你真灑脫得目空一切,腦子裡除了風和落葉,什麼都沒有。我真好奇你寫給我信裡的這兩句,到底是哪裡抄來的。
 
你還記得你剛來時,其實連我都不理的嗎?那時你還黏著你媽,大概也是不得不黏。但你漸漸長大,確定了不向誰靠攏也不會有問題,你就像掉落的衛星脫離母體了。你獨來獨往,自己接收訊號,自己解讀。直到那天學校打電話來,說你打籃球打到一半,忽然喘不過氣,已經送去急診。你還記得是誰去醫院陪你的嗎?你還記得那天你媽在幹嘛嗎?劉研又在幹嘛?兩個人開開心心在事務所吃中飯啊。是我去醫院,知道你氣胸,插引流管,幫你掛號、批價、拿藥。你還記得沒事後,你開始願意跟我講話,找我商量事情嗎?開始偶爾會拿聯絡簿給我簽名,承認了我的盟友身分。我們多像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儘管你總是嫌我噁心,還是大方教我玉米罐頭加美乃滋的最佳比例。

人是會變的。真的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