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十五)


文/李振豪
2015.9.23

就像我也變了。我原先也不打算多理你的,我只是心疼你。但我後來發現,我們是那麼的像。我們都倔強,心裡知道輸了,嘴上也不承認。我知道你這樣活著有多痛苦,你甚至哭也沒哭一次,至少我沒看過。你是怎麼辦到的呢?你最快樂的一天,會是什麼呢?那天晚上,我想了好久,最後忍不住,假日趁你出門和朋友打球,偷看了你的作業簿,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你竟然寫你最快樂的一天,就是你氣胸的那一天。你說有個人心裡唯一只牽掛你,讓你想到小時候外婆照顧你的情景。那都已經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你已經記不得太多細節。你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會去醫院陪你。你甚至不諱言,那個人不是你的媽媽,而是你繼父的原配。你說你的媽媽若是第一時間知道了,當然也會著急,也馬上趕到現場,但她不會一心只掛念著你一個人。不會再是那樣的簡單了。她有了新的兒子女兒,新的另一半。你甚至懷疑當她想起最快樂的一天,裡面會不會你有的外婆?
 
所以說,人是會變的。真的會變。你變了,你媽也變了。而且會繼續改變。她會知道,這終究不是她想要的家,誰會想要一個沒有自己名分的家呢?誰會想要一個進行多數決時,自己永遠是最少數的家呢?連一隻雜種狗都不乏那樣一個孤立的位置。不是經常,甚至稱不上有時候,但確實,極少數極偶然的情況下,我會真心可憐一方。我不覺得今天自己若是和她交換身分,能做得比她好。那絕對是需要不可思議到幾乎徹底消滅自己聲音才能做到的沉默以及退讓。或許這也是讓她晚上還睡得著覺的原因嗎?說服自己都隱忍到如此程度,犧牲到如此境地,理直氣壯地睡上一覺,應該不為過吧?光明正大地睡別人老公,應該也不至於罪不可赦吧?她只是想要有個家。
 
再下賤的人,也想要有個家。
 
她親口跟我說的。我不知道她哪來的念頭,是作夢還是幻覺,說我確實跟她提過要搬出去,甚至問她老家出租套房是不是乾脆免費租我一間。我想她是有點瘋了。不過要談可以,大家來談。有一天我坐在客廳看電影台重播老電影,劉研去上班,孩子都出去上學,一方忙裡忙外在打掃,我看了煩,就問她:
 
所以是你主動找上我老公的,還是他開的口?那是在她生妹妹後不久,正在做月子的時候,一方聽後頓一下,先是裝沒聽到,繼續掃地。我都不解這個家真的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她到底是裝可憐,還是真的感覺自己身分卑微?如果不想沒來由的被丟掉,最好認分的為自己創造出待在這家裡的必要性。我現在想起來,可能也是婆婆過世,我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一切依靠,再沒有人會出面為我講話,承認我才是劉家唯一合法的媳婦,精神有點兒恍惚,才會有那勇氣去一探究竟。
 
她沒講話,我心裡也鬆一口氣。可能也怕最後受傷的人反而會是我吧。可是沒兩分鐘,我感覺控制不住自己,又問了一次:
 
「所以呢?是你主動勾搭上我老公的,還是他開的口?」
 
一方停下來,站著。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臉色慘白,一個正在做月子的女人,要和那些灰塵、雜物拚搏,已經夠不幸了,如今還得面對另一個人的苦苦相逼,去揭她或許最不願意示人的一塊傷疤,我想著都覺得自己真殘忍。但也真痛快。這不才是大老婆小老婆該有的權力關係嗎?如果演不了電影,那就來演八點檔鄉土劇吧!
 
終於,她開口了。所以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她說。我想知道你們是誰先釋出不妨一試的意思。兩個人一見鍾情不用表明就摸清楚對方底限,可以玩可以到床上去,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當初劉研和我也是他先來告白,結結巴巴說能不能跟我要電話,還說不用顧慮他的感受反正他要畢業了,拒絕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不會有難看的場面,一步步往下發展才結婚,才有這個家讓你來坐享其成的。告訴你,他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也曾經是他唯一的女人。這一切看似很不容易,其實真的走過來也沒那麼難。直到你天曉得哪裡冒出來路邊放著不吃白不吃,才演變成現在這個結果。你以為我看你剛生完孩子還要在這邊拖地我很開心,我告訴你—— 一方打斷我。「是他先的。這樣你高興了嗎?是劉研主動的。」而我聽完只有一個感想:我剛才到底都說了些什麼?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一方繼續講:「一開始,只是阿平幫忙介紹,說可以幫忙我們裝潢房子,隔一隔租人。順便認識一下他老闆。我是沒差,一個絕望的人是有什麼差?如果有人能利用,有什麼不好?劉研找人過來看房子,看能怎麼整。我請了一天假,在家裡等不到人,劉研整整遲了三個小時。下午了,小杰放學,怕他到工廠找不到人,我去接他。劉研說不好意思,擔誤了我的時間,不如他開車載我過去?我本來不想麻煩他,但他說順路,就讓他載了一程——」
 
然後就載到汽車旅館了是嗎?你們還真是不要——
 
她截斷我的話,繼續講:「接到了小杰,也晚了,就一起去吃飯。他說我有個好孩子,很乖,很懂事。他問小杰平常放學都在幹嘛?小杰說,念書啊,做家庭代工啊。劉研聽了就誇獎他,真懂事,還會幫媽媽分擔家計。但載我們回家後,他說不可以這樣。怎麼可以讓孩子小小年紀就負擔這些事?阿平是他很信任的員工,他的親戚有難處,做老闆的不能不管,以後假日有空,他過來載我們去玩。我說不好吧。但他好堅持。他說他結婚好多年了,沒有孩子,也想知道一下這年頭小孩子都在想什麼……」
 
她一直講,講不停。我已經開始耳鳴。
 
所以,最後還是輸在生不出小孩這件事上?
 
「差不多一個月後,小杰去上課,他過來監工。中午休息過來工廠找我,說老闆在,工人吃飯也不自在,想想也不知道能去哪,就來找我吃飯。我的同事在後面推我,叫我去,沒辦法,就去了。結果不是路邊攤,而是一間西餐廳。中午,沒什麼人,我很不自在,他也是,結結巴巴說,是阿平幫忙訂的。吃完飯,載我回工廠的路上,他伸手過來碰我的手,掌心都是手汗,說,你這樣太辛苦了,你和小杰都太辛苦了……他話還沒說完我就哭了。那天下午,是第一次。」
 
所以說,人是會變的。真的會變。一方也變了。從本來的只想利用一下劉研,到後來的無所謂,最後半推半就,還愛上了。人是真的會變的。「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所以在家裡,始終把你們放在第一位。我就當自己是個傭人,有個地方好住就好,我從沒想過要破壞誰的家庭……」
 
但她還是搶走了我的女主角位置。那絕對會是她最快樂的一天吧?在我死後,劉研終於可以正式娶她的那天,絕對會是她最快樂的一天吧?劉研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會從此換上她的名字。
 
但有些地方的名字她永遠也換不掉。是劉研爸媽土葬時兩塊大大的墓碑,媳婦是誰,刻得清清楚楚。劉研的爸媽都看著,死了也看著。我怎麼能不讓大家時時記著這事。
 
所以,取代了小杰找我幫忙的那天,取代了我幫小杰寫作業時瞎掰出來的:「帶著一隻狗四處散步,看看風景,悠悠哉哉閒晃,把劉研,把一方,把大家全都忘記」的美好日子,如今,我最快樂的一天,是每年的清明節,一早起床,確定一方已經起床準備,哪裡也沒去,沒逃,準備早餐,和大家一起吃。出門,我也要一路確定方向沒錯,路途沒錯。下車,確定了大家都在,劉研在,一方在,兩個孩子都在,拿出鐮刀割芒草,拿出香祭拜,燒金銀紙錢。接著,好好檢查墓碑上自己的名字,還半寸沒移死死巴著的日子。我知道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沒有人心裡會好受,但我就是要這麼做。
 
人是會變的,但我不會。一年復一年,我不會停止。那就是我現在生存全部的意義。
 
我才是那個腦子裡除了風和落葉,什麼都沒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