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中轉站槍戰(十五)


文/吳相
2015.10.6

我能說些什麼,我能想些什麼,我控制不住。
 
「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不幹了!」
 
「……」
 
「好吧!我打算把診所轉讓出去……」
 
「太久了,以為可以待下去……」
 
「結果還是待不下去,什麼也沒有發現……」
 
「太累了,會死的……」
 
「你也三十了,找點事做……」
 
「回去,不幹了……」
 
「回去再開一家診所……」
 
「I was a white doll,still white now…」
 
我緊閉雙眼,像一具死屍一樣躺在那裡,任憑鑷子、刀具、渦旋機、冰冷的針頭和絮絮叨叨的歌聲在我嘴巴裡進進出出。
 
「別唱了——」
 
我「謔」的一下站起身來,抬手打掉醫生手裡的白磁片,刀具、鑷子、鉗子、針頭、碘酒散落一地。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傻話?什麼不幹了,為什麼不幹?」
 
醫生完全驚住了,錯愕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什麼為什麼?就是不幹了,幹不下去了,我他媽累了……」
 
「什麼累了!累?不准累——明白嗎?不准累!」
 
我發瘋似的沖醫生亂說一通,揮舞著手臂,說罷轉身向門口走去。
 
剛走出門口,醫生在身後喊道:
 
「你的狗怎麼樣了?」
 
「死了!」
 
我哆嗦著拿著那張報紙,不留餘地地向前走去,頭也不回一下,但是心裡一直在說:「別這樣,別這樣……」
 
非常不幸,我轉頭來。
 
此時離小楊口腔診所大約已有百米之遠,醫生果然追了過來。
 
我對著他大聲喊道:「祝你好運!」
 
那幸運的混蛋呆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將右手搭在前額上,朝我揮動了一下。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五路橋,拿出房門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把手——
 
關於下一個場景,有一點需要補充的是,這是我最不願提及的三個場景中的一個。我一生中有三個場景是最不願提及的,這是最後之一,前兩個分別是我離開重型卡車街青年家園和雙塔寺街再次遇到李培培,其中後兩次就發生在最近三個月。就是這三個月,我感覺好像過完了我的一生。關於第一個,現在應該再也不會有人提及了,艾已經杳無音訊很久了(也許只有姓崔的偵探對此還有些興趣),也許很久以後它會在某個好事者寫的小說中再次現身;至於李培培那件事,那張報紙至今仍然在我靠近胸口的口袋保存著,不可否認的是,是我害了她,或者至少是原因的一部分,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打開了房門。
 
只見售票員雙膝跪地,食指湊近鼻孔,正從指甲上吸著什麼。聽見房門打開,她「啊——」的一聲尖叫,驚慌失措地退到牆邊,雙手背到後面,繼而不顧一切撲向桌面。紅色的膠囊從她身下滾落在地,桌子上是一塊兒斷成兩截的肥皂。我感覺一直漂浮在腦袋中的大氣泡,「碰」的一下炸開了。
 
我走向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她從桌面上拎起來。售票員哆哆嗦嗦,眼中充滿恐懼,頓頓地哭著。她雙手抱胸,急忙側身,試圖從我身邊溜走。我伸手擒住她的胳膊,用力將她摔在沙發上。
 
「啊——」售票員再一次尖叫起來,雙手雙腳在空中胡亂踢打。一粒一粒從她懷中掉下來的,正是「明日」。
 
「哪兒得來的?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急紅了眼說。
 
「沙發底下撿的……」售票員顫巍巍地答道。
 
「胡說!那天我檢查了,沙發底下不可能有!」
 
「真的……我撿到藏起來……」
 
我大吼一聲,掀翻了桌子。怪不得那天她非要匆匆忙忙的離開。
 
「什麼時候開始的,多久了?看著我,看著我——」
 
「上……上周……」她嚇壞了,哭出聲來。
 
我上前一步,鉗住她的下巴,惡狠狠的說:「張開嘴,讓我看看你的牙……」
 
售票員用力掙扎,拍打我的手,嗚嗚地擠下眼淚,口水流到我手上。
 
我壓住她的胸口,夾緊她的脖子用力鉗開她的嘴巴:「看看你的牙……」
 
所幸還是一口白牙。
 
售票員跪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哭,鼻涕和淚水一起流下來,整張臉腫脹變形。
 
看著這張扭曲的臉,我感覺被愚弄了,所有的信念全都瞬間倒塌。
 
「對不起,對不起……」
 
「走。」我微微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不,不,我不認識你了,好嗎?你馬上走!」
 
售票員呆呆的跪著,泣不成聲地望著我。
 
「走——」我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她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抓起桌上的肥皂,狠狠朝房門砸去。
 
在火車站西廣場,我徑直走向正在叫賣的吳軍校,一見面,揚起手中的報紙就問:「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告訴我——」
 
吳軍校臉色大變,驅散周圍的人,麻利地收拾起東西,扯著我的衣服拉我到牆角。還沒站穩,我就將報紙貼在他臉上,激動地說:「看看,你說的, 這東西不會害死人。怎麼會這樣?」雙手揪住他的衣領,甚至要將他提起來,「我要被你害死了!我不幹了,給我銷號!」
 
吳軍校閉著雙眼,一聲不吭。
 
「完了嗎?」
 
我鬆開手,他有條不紊地整理著衣領。
 
「今天你來幹什麼?今天不是你的日子。」
 
我沒有理會,怒氣衝衝看著他。
 
「我看看什麼報紙行嗎?」
 
他一邊看報紙,一邊拿出煙來遞給我。
 
「哦。這女的和你什麼關係?」
 
「是我害死她的,我給她送的貨!」
 
「你給她送的貨?你給她送的什麼貨?告訴我,你都知道哪些?你送什麼貨給她?」
 
他一抬手,猛地抓住我的脖子,指向一個警務站說:「看到那邊嗎?你害死她的對嗎?去,去報警,去啊!」說著用力將我向那邊推去。
 
「怎麼不去呢?」
 
看我無動於衷,吳軍校把煙點上,連抽了幾口。
 
「你在幹什麼?我早告訴過你,三十一,會有這種後果,我們不害任何人,我們是在幫她……」
 
我想起了售票員,愈發難過起來。
 
他抽了一口煙,手指著周圍的人對我說:「你看看他們,我們無法解救他們,為什麼?醒不來的!醒來是要付代價的,是死的!明白嗎?」
 
「……」
 
「那女的說她得了抑鬱症,你給她的,是治抑鬱的藥,你是在救她……當然,現在這樣,我也很抱歉。」
 
我仍然在想著售票員,進門的一幕幾乎使我哭出來。但我沒有問他「明日」是怎麼回事,很顯然,那樣會更糟。
 
吳軍校把煙踩滅,扶著我的肩膀說:
 
「我告訴你什麼,三十一,不要發問,更不要回答問題,你應該最清楚了。有人這樣給我講:這只是份工作,對我來講,所有的工作都是屎。這個也不例外。還有,告訴過你,要小心,小心背後,為什麼還會被跟蹤?你看,我都告訴過你。」
 
說完拎起大包就準備離開,我正要轉身,他突然拉住我,頭埋在我胸前說:「不要轉身,新人來接貨了,你們最好不要見面,等一下你再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