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戰爭是一種癮(下)


 文 / 黃怡

後來飾演凱爾的布萊德利庫柏(Bradley Cooper)也說,模仿凱爾,不但須模仿他的「動」,也要模仿他的「靜」,他是個極沉默的人。凱爾曾四度在伊拉克作戰,總共一千天,為保護巷戰的地面部隊,美國陸戰隊的海豹部隊派他做狙擊手,以防止敵軍在制高點獵殺美國士兵。他自傳中聲稱,根據美國軍方紀錄,他狙擊了一百六十多名敵軍,但自己的紀錄是兩百二十五名,人稱「傳奇」。美國軍方並未否認,卻表示他們從不做這種「正式」紀錄,所以「美國軍事史上最致命狙擊手」只是個說法,不過,敵方確曾懸賞兩萬一千元美金(後來增至八萬美金)要凱爾的命。
 
戲劇性結局卻潦草帶過
 
凱爾在德州的牧場文化中長大,八歲時,父親買來福槍、獵槍送他,教他射擊雉雞、鵪鶉及鹿,高中畢業後他以當牛仔為生,直到手嚴重受傷為止。一九九八年他看到電視上美國大使館被攻擊的報導,決意投效海軍,經過嚴格訓練成為海豹部隊的成員。克林伊斯威特很刻意的處理這整個過程,使凱爾像是父權社會下錯誤教育養成的怪胎,而凱爾在殺人如麻的同時,確實也救人無數,觀眾崇拜英雄的心情油然而生,沒有太多人會去追究,這些從小到大毫不留情的殺戮,對他精神狀態的真正影響。
 
而且,為了演凱爾這個角色而增重四十一磅的布萊德利庫柏,由於喜劇成績突出,觀眾對他溫暖、憨厚卻很聰明的刻板印象,順利嫁接在凱爾這個人物身上,導演安排他展現凱爾較人情味的一些面向,也適度轉移了大家對他的殺戮行為的道德疑慮。事實上《美國狙擊手》拍得小心翼翼,片中對白幾乎全無對戰爭或暴力本質的討論,只呈現凱爾的妻子覺得他怪怪的,說他「殺了那麼多人」的手摸起來「不同了」等等。
 
雖說克林伊斯威特為《美國狙擊手》辯護,指出該片讓美國人看到戰爭的殘酷,看到美國子弟如何在前線冒險患難,貫徹政治家保家衛國的理想,但觀眾這方面的印象,該片可能不會比電視上零星片段的實況報導來得更具體。而正當凱爾的自傳改編完成,準備開拍時,突然傳來他的死訊,他和一個朋友,在輔導一名精神狀況欠佳、也是伊拉克戰爭退伍下來的軍人時,兩人都被那人槍殺了;這麼戲劇性的終局,伊斯威特居然草草帶過,連細節都不報告,僅在片尾讓鏡頭直接跳到凱爾的喪禮實況,那天是二○一三年二月十二日,德州奧斯汀州立墓園外的致哀人群,據說隊伍長達三百二十公里。
 
《美國狙擊手》大概是克林伊斯威特導演生涯中最不負責的一個電影,且不說片中還明顯用了一個假娃娃做道具,被影評人吐槽到不行。然而這也是他一生中最賺錢的一部片子,成本五千八百萬美元,全球收入五億五千萬美元,不但如此,它也是美國電影上最賣座的戰爭電影,超過史匹柏當年的《搶救雷恩大兵》。
 
暴力只會引來更多暴力
 
寫到這裡,必須給史匹柏一點誇獎,他拒絕導演《美國狙擊手》是對的,因為他對於戰爭暴力一向採譴責的態度,《搶救雷恩大兵》拍得那麼鮮血淋漓,才真正是在告訴世人,戰爭沒有任何意義,暴力只能帶來更多的暴力。而且,其實他已拍過一部可能是他從影生涯中最值得驕傲的電影──《慕尼黑》(Munich,2005)。
 
記得一九七二年慕尼黑奧運十一名以色列選手被集體綁架殺害的事件嗎?《慕尼黑》是真人實事改編,講述以色列情報局掌握了當時執行任務的十一名「黑色九月」團體的名單,由首相梅爾夫人親自下令,要情報局屬下的考夫曼(Avner Kaufman)辭職,以便撇清他與官方的關係,給他四名好手及鉅量金援,逐一尋找並暗殺名單上的巴勒斯坦人。他受命後把妻子移居到紐約,前後總共暗殺了其中七名,過程中非常痛苦,因為無法告訴任何人他的行蹤及作為,在以色列屯墾區吃國家奶水長大,以祖國為母親的他,卻會禁不住在電話上跟他兩歲大的女兒說:「這是爸爸的聲音,要記得是你爸爸的聲音……」他在同僚遇刺時會泣不成聲,在爆炸現場會先去搶救被波及的無辜者……。最後他受不了暴力的恐怖,不但退出暗殺小組,且永遠退出情報工作。
 
終局是總共九名巴勒斯坦恐怖份子受到「制裁」,但同時期來自巴勒斯坦人的反「反暴力」行動,也造成更多暴力事件,數百人因此傷亡。考夫曼對他的上司說:「暴力可能被暴力制止嗎?暴力只引來更多的暴力。」
 
史匹柏最不賺錢的電影
 
《慕尼黑》發行後,影評反應甚好,美國歷史最悠久的錫安組織(Zionist Organization of American,ZOA),卻出面號召所有支持猶太人的團體,共同抵制這部片子。我認為史匹柏身為猶太人,身處猶太裔人士為主流的美國藝文界,能夠在片中堅持道德良知的坦白,的確很勇敢,也相當值得欽佩。
 
《危機倒數》也好,《美國狙擊手》也罷,以至伊森霍克主演的、頗具有爭議性的新片《巡弋狙擊手》(Good Kill,2014),不但對於戰爭暴力的探討層次無法超過《慕尼黑》,三片主角與家人相處的橋段,也完全抄襲自《慕尼黑》。而這些電影中,《慕尼黑》拍得最低調與最真實,卻因此成了史匹柏從影以來最不賣座的一部電影。
 
依照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講法,戰爭暴力無法避免,因為國與國間懸殊的國力,大國容易無法自制、輕啟戰端,而小國一定會想盡辦法、伺機反擊,暴力相循而生,遂永無寧日。歷史學家湯恩比亦曾說,二戰後,伊斯蘭世界即使再團結,也無法形成足以與美國相抗衡的世界霸權,但是地區性的成為名不符實的所謂「民族國家」,又陷入權力分配的永恆內鬥,加上以色列國誕生且茁壯做為導火線,就是我們看到的這個世景。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