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 二 )


文/莫小城
2011.03.04

    冬瓜笑說要帶至傑去一個他知道的地方。那笑容他很熟悉,監獄裡每一個人都有那種笑容,當他們談論到女人,談論到遙遠未來的慾望的時候,每張臉嘩嘩咧開都是一樣的笑容。至傑自己也有那種笑容,但他的本質和其他人不太一樣,那是更帶有浪漫夢想的天真笑容。

     至傑和冬瓜坐在計程車裡,車裡冷氣很弱,冬瓜不時抱怨著。司機轉了好幾次旋鈕,但依舊徒勞無功,冷煤似乎是沒了。冬瓜放棄的打開車窗,吹進一股強勁的暖風,風裡有海的味道。

     方才他和冬瓜說了買槍的原因,沒有完全誠實,但也不算是說謊。冬瓜沒有思考太久,就答應了。但他提議先去吃一頓,「要等到晚上,沒有人大白天談生意的。」

     冬瓜像是瘋了一樣,點了遠超過兩個人可以吃的東西。至傑知道這餐是他買單,但他沒有阻止他,除了啤酒,他只讓他點了兩瓶。晚點還要幹正經事,他不能讓他喝醉。冬瓜有點掃興,他本想用戒護主任給的錢買酒,但想想又算了,改點了更多的菜。那些沒吃完的打包起來有五公斤重,冬瓜笑說這兩天不愁沒飯吃了。

     出來海產店是下午四點,冬瓜似乎覺得還不夠晚,至傑也同意。他已經等了一個多月,不差這幾個小時。

     冬瓜笑說要帶至傑去一個他知道的地方。那笑容他很熟悉,監獄裡每一個人都有那種笑容,當他們談論到女人,談論到遙遠未來的慾望的時候,每張臉嘩嘩咧開都是一樣的笑容。至傑自己也有那種笑容,但他的本質和其他人不太一樣,那是更帶有浪漫夢想的天真笑容。

     至傑的第一次在十六歲的時候,那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如今至傑已經想不太起來對方的長相,只記得那女孩未發育的乳房,和自己對那乳房誇張猛烈的慾望──現在的他是很難對那小男孩般的胸脯產生慾望了。

     他和女孩在一起兩個月後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完全想不起來。之後他陸續又交了一兩個女朋友,時間都很短暫,也沒有人真的認真。不過和這些女孩睡覺的時候,他都是快樂的,彼此都喜歡對方的身體,毫無保留接受對方的慾望,並還以相等程度的熱烈激情,那是他在獄中自己解決時最常想起的畫面。

     剛出獄的頭幾天,他去了一趟窯子,十二年的性慾迫不及待想要發洩。那是好幾個獄友同聲推薦的妓女戶,女人的素質和年齡都是北部最好的,他們如此保證。他買了一盒保險套,經過第二間便利商店時又買了一盒。

     一座座矮小的房子緊鄰著,像檳榔攤般開了大面的玻璃窗,四周裝飾紅色藍色的霓虹燈管,透出一股廉價的氛圍。女人們畫著俗豔的妝,穿著質料低下的薄襯裙,坐在窗裡展示自己。她們見他走過都抬起頭來衝著他笑,年輕的看起來也有三十幾歲了。

     他徹底失望,在心底暗罵那群精蟲上腦的獄友,但他濃厚旺盛的性慾在夜色下卻沒有消退的意思。他晃了許久,終於找到一個比較年輕的女郎,面貌還算清秀。他上前和女人講價,詢問女人的年紀,二十九,女人說。他便付錢進去了。

     他那晚用掉一個保險套,失去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童貞的笑容。

     冬瓜在車裡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聊著,他隨口應答。冬瓜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說這麼多話,密閉的車箱此刻像是另外一個監獄,他們又成為某種體制下的朋友。

     冬瓜先下車,仍是至傑付的錢。不是上次的妓女戶,是一個老舊的社區。快五點了,陽光依舊熱熱的曬著皮膚。冬瓜在前頭帶路,步伐比先前快了一些。

     走進一棟灰黑的公寓,坐電梯上到四樓。在電梯裡,冬瓜的左腳不自覺輕輕晃抖著,震動傳到至傑身上,像是老人濕黏黏的性慾爬上身,教人不舒服。

     電梯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隔一段距離才有一盞微弱的燈,冬瓜熟門熟路地指著門上的春聯。

     「有貼這道春聯,就是有在賣。」冬瓜回頭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春聯定期換的,不過別擔心,問我就知道了。」

     「這麼早有在做嗎?」

     「怎麼沒有,二十四小時呢。你待會兒也挑一個啊。」

     冬瓜敲了幾扇門,女人們像掛鐘報時鳥一樣從屋內走出來,平均年紀比至傑上次去的妓女戶還大一些。沒多久,冬瓜和一個上圍豐滿的女人談妥了,搓著手笑嘻嘻和至傑說,「欸,小傑,先跟你借點錢,晚點再還你,謝謝啦。」

     至傑沒說什麼就掏了錢。

     「你也去找一個吧,等等我們約在電梯那邊碰面。」

     「不用了,我在走廊等你。」

     冬瓜楞了一下,「你覺得太老啦?後面有些比較年輕的,你不要客氣啊。」

     「真的不用。」

     「那……好吧。」冬瓜似乎有些為難。

     「你不用介意我,慢慢玩。」

     至傑和女人要了一張椅子,坐在走廊上。

     走廊上沒有窗,只有兩旁交錯相對的門和褪色的春聯一直線延伸出去,像深不見底的長方形洞穴。整個空間死寂沉默,就連外頭的熱氣也進不來,那太有生命力了,適合這裡的是陰冷和潮溼,見不得光的妓女和嫖客。

     他坐著發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不知哪個門內傳來低低的隱微聲響,一想到這可能是冬瓜在辦事,就讓他感覺厭惡。他試著忽略那聲音,轉想著別的事情。他想起晚上的槍,想到戶頭裡的錢──加一加還有大概一百萬,應該足夠了──然後他想起買槍的原因。一陣無法言喻的痛楚在下腹部炸裂開來,幾乎要把他撕成兩半。他彎下腰,用力閉緊眼睛,大口吸氣。就在這時他看見那隻手,蒼白的,沒有生命的,像一個死去的動物屍體。

     他猛然站起來,舉起椅子砸向牆上,一直砸,一直砸,直到椅子裂成看不出原形的木塊。有人打開了門探頭瞧,他便狠狠瞪回去。

     他喘著氣走到女人門前,看了看錶,冬瓜已經進去四十分鐘了。憋了二十年的東西,十分鐘也該射光了。他敲敲門,無人回應。他又敲了兩下。敲門聲乾乾的,轉眼就消失了,像是走廊上有一個聲音的黑洞。

     他開始猛力拍門,大喊著林建東。過了一會兒,一個倉皇的腳步聲從門後傳來,女人開了門。「不要敲了。」他一把推開門,女人跌坐一旁,裙襬褪到大腿上,裡頭沒有穿內褲。「人呢?」他大吼。

     女人連忙把衣服整理好,往後退到牆邊,臉上盡是恐懼,張著不安的眼睛望著他。

     至傑把屋子四處看了一遍,四坪的小房間,床底,衣櫃,浴室,都沒有冬瓜的身影。窗戶是關著的。他打開窗戶,探出頭去,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

     冬瓜攀著外面的鐵架,已經爬到一樓了。

     至傑罵了一聲幹,衝下樓去,一出大樓就看到冬瓜的身影在前方。他似乎沒想到至傑會追出來,嚇了一跳,扭頭就往巷子裡鑽。

     至傑往前衝去,他已經許久沒有全力衝刺,手腳不太協調,像一個臨時組裝的蹩腳機器人。他上一次跑步是高中體育課的一百公尺測驗。他隨便跑跑,成績是倒數的,大家都一樣,施維翔、阿凱、蟑螂,沒有人全力跑。全力跑會被笑的,那些跑到臉紅脖子粗的傢伙,就是他們嘲笑的對象。有一個胖子跑到跌倒,激起的塵土十分壯觀,他們還一齊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