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欲望與恐懼(九)


文/倪子耘
2016.7.22

他從大背包裡拿出他的外套和安全帽穿戴好後,幫我調整我的帽扣,一直碰到我的下巴和脖子,癢癢的,我忍著不要閃躲。「好了。妳可以把『眼鏡』載上,這樣我們才能說話。不然等等在路上跟本聽不見對方說什麼。」

「我們的眼鏡不能直接連接,系統不同。」

「那隨便開個語音App。

我們把「眼鏡」帶上,各自用雙手在眼前比劃揮舞──打開通訊軟體、把對方加入通訊錄、開啟即時通話。測試了一下,聲音很清楚。

「妳聽得到嗎?」他故意小小聲地說。嘴形和聲音之間有著幾近無法辨認的延遲。

「聽得到啦!」

「妳那麼大聲,全世界都聽到了。」

明明面對面的兩個人,但聲音卻得透過網路在無數設備和我們之間來回。這也算是一種濫用吧?但這似乎也是科技生活的本質之一。不管技術如何演進,不管是現在的6.5G,將來的7、8、9G……我們還是會這樣濫用下去。所有人正仰賴你繼續濫用下去呢。

「上車。」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他發動車子,傳來引擎的聲音,渾厚而間歇的律動像海浪拍襲。其實……滿好聽的,第一次發現。

我扶著他的肩膀,一手拉著裙子,辛苦地爬了上去。

「把妳的包包放在我們中間……對……然後抓緊我,壓在我身上也沒關係。放輕鬆就對了,Okay?」他拉扯我的手環繞他。

我點點頭,撞上了他的安全帽。

「妳說話呀。點頭我怎麼看得見?」

「好啦!人家在緊張啦。」

「妳不用大叫好嗎?我聽得見。」

車子動了,在轟隆的回聲中,緩緩地爬上停車場的斜坡,迎來濕濕涼涼的空氣。他在路邊停下,下一刻,耳邊突然響起女人的聲音,先嚇了一跳才明白是歌聲。「我騎車都聽這個,一起聽吧。」他說。

「這太尖銳了吧?」聽起來像歌劇。聽不懂的歌詞。那女聲像正用著尖尖的指甲刮著你的頭骨似的。

「有聽過嗎?」

「沒有。」我說。「這種聲音聽過絕對不會忘記,根本沒辦法想其他事了。」

「莫札特。」他說。

「喔,莫札特呢。」一說完就發現自己帶刺的語氣又出現了。「抱歉。」我趕緊補上。

「抱歉啥?我完全不懂古典樂。只是有一次不小心聽到,跟妳說的一樣,完全無法思考。有的場合,一邊聽著反而更能放鬆和專注。很難形容,好像本來散亂的注意力被她的聲音驅趕而集中的感覺。」

「像牧羊犬那樣嗎?」我說。

他想了一下。「對呀。就是那種感覺。妳形容得好。還有,妳不覺得她的聲音真的很霸道嗎?」

「嗯。我已經一片空白了。」

「哈。對。空白。」他居然高興地重重拍起了手。「好像把不必要的雜念都吸走了。妳知道嗎?除了騎車,我開刀也聽這個。原來我就是需要那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她唱著。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我問。

「它是歌劇的一部分。一個叫夜后的角色唱著『我的心沸騰著地獄般的仇恨……』之後不記得了。」

在那懾人的歌聲中,在台北的夜空下、高樓間,細小雨絲在車燈前飛散。他把雙手放回握把上,釋放那黑色的豹。我聽到一股「吼!吼!吼!」的咆哮。

我簡直飛了起來。

「你說這叫安全!?」我大喊。

「妳不用大叫,我聽得見。很安全,眼鏡會顯示周圍人車和路況。」

我放棄尖叫,讓她的聲音在黑色的夜和豹之間宣洩我沸騰的驚懼。

「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吼──吼──吼──」

他們、我們複雜地交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