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欲望與恐懼(十)


文/倪子耘
2016.7.25

我們在一家很有名的飯店門口停了下來,大門旁的服務人員急趨向前。「鄭醫師,晚安。您一樣要自己停車嗎?」

「是,我自己來。請小姐在大廳等我一下。」他脫下安全帽微笑著說。

「沒問題,鄭醫師。小姐,請讓我幫您拿包包。」

我把包包遞給他。他把它背上右肩後伸手扶我下車,等我脫下花花綠綠的安全帽,陪著我進到大廳邊上的沙發坐下。

「小姐貴姓?」他把包包還給我時問。

「葉。」

「葉小姐,請您稍坐。」他伸手在空中指點了一陣。彷彿樂圑指揮似的,他使用裝置的動作都比一般人優雅。「等等您會收到我們的服務訊息,您可以點開選擇我們為您提供的飲料。」說完後就微笑地轉身離開。

沒多久,我的視野中漂浮著:「來自○○飯店的服務訊息,現在閱讀嗎?」我點了「是」。它問我可以為我提供什麼飲料,我選了熱的特調花果茶。三分鐘後有個女服務生端著飲料走了過來,「葉小姐,您的飲料,請慢用。」還遞給我一個小方巾,說裡面冷氣強,請擦乾,別著涼了。

我輕飄飄的,在不習慣和享受之間擺盪。

喝了二口熱茶,正放下杯子,「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單肩洋裝的優雅女子走了出來。簡直就像是從電影走出來似的,令人自卑的身材、五官、妝容、飾品。經過我前方時,她突然轉頭看向我,我來不及收回視線。我不認識她,她卻對我親切而溫柔的笑,給人一種我是她婚禮來賓的錯覺。她點頭,我也點頭。服務人員為她開門時說:「小姐,晚安。」沒有稱她的姓。

她留下的光芒消失後,我回過神,總覺得好像曾看過她,或許是某個領域的明星。大概也只有這麼想才合理,那種美不是單純的裝扮而已,還要配合內在某些特質向外投射才辦得到,那樣的人成為明星大概再合理不過了。想了半天,結果她那無暇的臉讓我聯想起春嬌,和我看到一半的新聞。

「Search 虛擬主播春嬌 plus 機器人法案。」我對眼鏡說。一直以來,我都設定用英文命令互動,總覺得這樣多少可以幫助自己清楚認知說話的對象。我不確定究竟有多少幫助,有時候我還是沒來由地和同事說起英文,有時又對著眼鏡說了三、五遍中文但它不理我。

「儘管如此,還是有很多委員表達憂慮。我們來看其中一位的說法。」她說。

畫面上出現一位長髮飄逸的女性委員,看起來大約四十歲。「我們還要再協商,行政院提出的這個版本太草率了。到底機器人可以應用在哪些領域、產業,哪些不行,我們其實還沒有完整的共識。這是第一點。

第二,法案只規範有機械肢體,可自行運動的機器人是不夠的。應該把所有的人工智慧,有溝通、判斷、學習能力的軟硬體都納入。現在60%的銀行已經沒有電話客服中心了,一台電腦就取代了所有客服人員。很多民眾根本分不出是在跟AI還是人類說話。這種對就業的衝擊不用規範嗎?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國外的研究和使用經驗已經顯示,對於擁有人類外表的機器人,我們會產生過度的關懷和情感,幾乎和對人類的關懷無異。明顯地,外表主宰了我們思考和感受的模式。國外已經有太多對這種仿真人形態的機器人產生過度情感依賴的案例,不論男女;還有,機器人色情的氾濫也是嚴重的問題。我們主張應該要禁止在國內使用任何擁有人類外表的機器人,但執政黨那邊卻執意不肯將這個部分納入法案。一旦他們強行表決通過,我擔心對整個社會倫理、結構,會造成許多無法挽回的破壞。」

看到這裡心情沉了下來,像又聽到某個虛偽的同事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畫面回到春嬌,她說:「我們取得了一段國外社會心理學家受訪的影片,其中,他談到了剛剛議員提到的問題。我們來看看……」

「又皺眉頭?」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麼了?」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拿下眼鏡,搖搖頭。「工作的事。」

他幫我拿起安全帽,說走,吃飯。

「穿這樣嗎?」我問。

「怎麼了?」

「別人都穿得很正式。」

「不用擔心這個啦。」

「誰不會?我很少來這種地方。」

「放心,衣著怎麼樣不是那麼重要。沒有人會說什麼的。而且妳這樣很好看,除了羨慕別人沒別的可說。尤其……這件外套真是不得了……」

「閉嘴。」

「好啦,不開玩笑了。哈。走吧。」

我們朝樓梯走去,每個擦身而過的服務人員都笑著和我們打招呼。「鄭醫師,葉小姐,晚安。」

「你是VIP還是什麼嗎?」我問。「他們沒有對每個人都那麼認真打招呼欸。」

「才不是。我工作的醫院跟這家飯店是同一個企業集圑的,我來台北參加會議,剛好沒有一般客房,醫院只好安排我住在本來為集圑董事保留的高級套房。他們的眼鏡有臉孔辨識,當遇到高級套房的客人時,系統會提醒他們問好。對他們來說,我是誰不重要,我住哪一層樓才重要。」

「你住的那個房間一個晚上原本要多少錢?」

「好像六萬吧。」

「天吶!」

「我知道。但我不會邀請妳上去的,才剛認識就這麼做實在太失禮了……」

「閉嘴。」

「哈。」

「你這樣一說穿,魔法都消失了。」我怨言著。

「喔。妳會在乎這種事情?」

「偶爾的虛幻,偶爾的逃脫,大家都需要吧?」

「這不虛幻呀,很真實。問題只在於要不要窮盡心力追求這些。」他說。「其實擁有這些的都是明白人,他們都知道自己拿了什麼去交換。」

「那你呢?要追求嗎?」

「不了。太空虛了。」

「你剛不是說不虛幻。」

「不虛幻,只是空虛。不一樣。妳看,就算我們清楚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運作的,就算我們知道他們其實並不真的關心我們是誰,但只要他們一開口喊著我們的名字,親切地問好,我們還是飄飄然。為什麼?因為產生那種備受尊重的美好感受,並不需要透過意識。你也沒辦法控制那些感受不要發生。我們就是在這種意識和感受之間的溝中變得膚淺和空虛的。多少擁有無上成就和知識的人仍舊身陷其中。那不虛幻,那是真實的空虛。我不認為我抵抗得了,還是離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