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 飛 ( 四十四 )


文/雙雪濤
2011.03.04

正想的頭昏腦脹,蕭朗忽然喊了一聲:「小心。」
我趕緊勒住韁繩,知蕭朗是怎麼了。這時候,我發現,我的馬頭下面竟坐著一個人,這人穿著一身黑衣,簡直融在黑夜裡,若不是他的眼睛有點星光,就算蕭朗把我叫住,我也看不見前面路上竟然坐有一人。我說:「繞過走吧。」
蕭朗說:「我在馬上呆著,你下去問一下,這人半夜裡坐在路上,似有隱情。」
這一刻他的聲音又露出大將軍的身段,我便跳下馬,問道:「朋友,你怎麼坐在此處,剛才若不是我的隨從把我喊住,我的馬蹄就要踩破你的腦袋了。」
這人是個雪國人,三十歲上下,雖穿著黑衣,卻是個農夫的樣子,身上沾著是草梗黃土,他看著我說:「你一個翅鬼,怎麼騎著雪國人的馬?」
我說:「我現在已經被徵為你們雪國人的兵士,兩天之後便要開赴斷谷打仗了。」
他點點頭,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懷,這人著實奇怪,一副農夫的打扮,可氣度卻似一飽讀詩書的先生。他笑得累了,說:「後面跟著你們的是雪國兵?」
我回頭看,那雪國兵的馬頭已經挨著蕭朗的馬屁股了,說:「正是。」
他說:「朋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我說:「長話短說。」
他說:「三言兩語就可講完。說我們村裡有個矮子,娶了一個傻子,這兩人卻生了兩個高大的兒子,大兒子今年二十有三,小兒子也十一歲了,這兩口子一輩子沒什麼正經營生,無非是偷雞摸狗一路,等大兒子長大了,便哄大兒子替他們去偷去摸,大兒子的腦袋繼承了他母親,就跟著去,經常被抓挨打,有幾次差點死了。小兒子機靈,看在眼裡,心裡生了仇,暗地發誓長大了定要和這老兩口算賬,可長輩畢竟眼尖,小兒子這點心思全被看在眼裡,然後你猜怎麼著?」
我聽的迷糊,問:「怎麼著?」
他說:「這矮子和傻子便把小兒子綁起,扔到冰海裡餵了魚了。」
我一驚,心裡似乎明白了幾分,又似乎不怎麼明白,這人突然落下淚來,低聲說:「雖有翅膀,也是我的兒子,那麼小,還沒認全山裡的花,就這麼死了。你們走吧。」
我心裡本有疑惑,可我實在不忍耽擱,便只說了聲:「保重。」便翻身上馬,一領韁繩從黑衣農夫先生的旁邊繞過去。等馬跑起來,沒等我開口,蕭朗說:「你下去的當兒,我發現路兩邊的似乎有幾隊雪國兵,在村子裡走動。」
我說:「可能是嬰野先把隊伍開到斷谷邊,為斷谷之戰準備吧。」
他說:「不像,這幾隊雪國兵走起路來沒有金屬之聲,看來是沒穿盔甲,而且他們不是開向斷谷方向,而是向村子裡撒過去。先不說這個,剛才那人和你講了什麼?一個字也不要漏掉。」
我鸚鵡學舌一樣講完,蕭朗想了想,說:「默,原本我不想害死這麼多人。」
我說:「這句話從何而來?」
他說:「你知道這些雪國兵在村裡幹什麼嗎?他們把十二歲之下的翅鬼抓起來,運到冰海溺死。」
我一聽,頭皮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蕭朗說:「我想嬰野本來也許在猶豫這些小翅鬼該如何處置,可這次選將之後,他發現竟然有翅鬼能飛,我還刺得他差點送命,他便下決心斬草除根了。」
我說:「你不要大包大攬,也許嬰野本來就這麼打算的。」
他說:「他如果早就想好,不會拖到今天,他這人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等待。剛才那個黑衣人,是一個好父親,若沒有他,我們還不知道嬰野準備徹底剿滅我們翅鬼一族。」
我突然想到蕭寒的父親,黑衣人雖不像蕭寒父親那般武藝高強,能授兒子保命之道,僅是因為悲傷坐在路上,坐在黑夜裡想念兒子,可也是一個不得了的父親。
蕭朗說:「快騎。」
月亮過了中天,我們騎到了我的井口,也就是從東向西第三百六十二個井口,沿途有許多雪國兵的關卡,只要亮出權杖一律放行。這時候我們發現長城上的守軍竟然全撤了,一道宏偉的長城,空蕩蕩的如同被人遺忘了一樣。我找了一塊大石把馬拴好,蕭朗把繩子扔給我,說:「把它也拴上。」
我問:「你也要下去?」
他說:「當然。」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雪國兵說:「那他怎麼辦?」
他說:「不用管他,他就是個尾巴,不敢動的。」
說完,蕭朗便率先下井,我藉著月光看見他的後背正滲著血,到底還是把傷口顛破了。井下一如既往的一片漆黑,而那斷谷裡的歌聲也一如既往的攝人心魄,我伸手去摸通往斷谷的洞口,它還在那,往洞裡摸去,摸到一隻手,我叫到:「小米!」
蕭朗說:「是我。這幾個洞我都摸過了,沒人。」
我心下一片冰涼,小米是餓得受不了,跳了斷谷了吧。蕭朗說:「你鑽進去看看,也許小米在半路。」
我馬上鑽了進去,到了出口,也沒見到小米,我知道完了,斷谷裡的歌聲像是送行的樂曲,我和三十天前送蕭朗一樣,跟著唱起來,也不知流沒流眼淚,只覺得臉上是麻的。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大,可是我自己幾乎聽不到,只是放聲吼著,吼了一陣,漸漸覺得有些奇怪,我似乎跟上了歌聲的節拍,或者歌聲在跟著我的節拍?不是從什麼時候,我開始能夠聽見自己的聲音,似乎是通過骨頭傳到我耳朵裡,我唱得有板有眼,和這斷谷裡的歌聲連在一起,好像本來就是來自一個地方,每天都在一起唱歌。又唱了一陣,我感到心頭的鬱悶少了許多,因為我簡直忘了我是誰,我好像被包容在斷谷裡,歌聲裡,我把自己交給了斷谷,我的悲傷就好了。我才發現原來這黑暗而幽長的斷谷竟是如此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