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101黃金分界線(一)


文/鄭端端
2016.8.1

發送報紙是泰武勇多年來最喜愛的工作,每個月萬把元收入是賴以生活的經濟來源。最近,他八十多歲的老爹常嘀咕嘮叼:「空勇,你這個王老五。我死了後,沒了那份退休俸,單憑你一丁點兒的送報費,在這台北市怎麼過活?」

每次聽到老爸故意把空呆綽號掛上嘴巴,武勇雖然生氣,卻總是沉默以對。

依往常的習慣,只要他不頂嘴、不鬥氣,老爸自彈自唱膩了,自然會閉上缺顆大門牙的臭嘴巴;可是近來大不相同,嘮叨不斷在耳邊嗡嗡嗡作響,讓人內心的火球越滾越大,幾乎要爆發開來。

「老長官,甭忘了,泰武勇可是你幫兒子取的好名字呢?每頓飯有兩個大饅頭加上一把炒花生,他就撐得飽飽的,你……操個啥心兒?」武勇順手打開老爸近日買的映像管二手電視,正播出選舉熱潮的吵架節目。他故意調高音量,想藉著凍蒜的高分貝喊叫聲淹沒老父。

「唉,都活得四十老幾了。沒救。」老爸果然放棄追擊,改變話題說,「你領了工資,甭忘記買一碗豆花來孝敬你老子呀。」

電視螢幕裡的人群喧嘩吵鬧,好吸引人。平時酷愛熱鬧,喜歡站在一旁呼吸熱騰騰人氣的武勇想像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不是被排斥的可憐蟲。

他得意地說:「以前在土庫,彪哥每次拚選舉,我從頭到尾都參一腳。」

「怎麼稱起哥兒來著?元彪是你的姊夫。」

「是梅姐要我別當面喊他姊夫,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跟我有關係。」

「啥麼道理?」老爸突暴怒罵起來:「沒種的傢伙。沒有你大姊的犧牲,他哪來的貢丸、魚丸?」

武勇不明白,忙問:「咦,你怎麼知道彪哥喜歡虱目魚丸?」

老爸舉起手想摑他一巴掌,幾秒過後,嘆口氣,搖搖頭頹然放下。自幼被打怕了,武勇深知低頭保持沉默才是軟性防衛的最好招數。可是,悶不出聲很難做到,會窒息沒命。但此刻,若再回瞪老爸一眼,硬梆梆的老拳頭準會揮掃過來,依舊威風驚人。

「他是立法委員,不是魚丸;難怪冰梅怕你亂講話,沒救。」

從象山看小廟 念起土庫廟口

窗外樹林裡的知了嘰嘰嘰鳴叫,吸引著老爸走出屋外,是象棋鬥智的時間到了。一棵棵氣根盤結的老榕樹,鬱綠茂密的枝葉交叉織成大罩子擋住炙熱的陽光,給聚集在福德神廟小空地的老人們帶來清涼的夏日午後。

透過小客廳的玻璃窗居高臨下,看著窩藏在臺北市盆地東南邊緣的象山坡地低漥處的小神廟,武勇不禁懷念起土庫鎮的媽祖廟,還有廟口繁榮的市集。好想回到那記憶圖版的清晰起點。數不清曾在那裡待過多少歲月,他總認為自己是土庫人,講著土氣土腔的正港台語而沾沾自喜。

國小畢業那年,母親過世百日後,結婚多年的梅姐決定把弟弟接過去。她一邊打包他的行李,一邊問老爸:「你仍想住在這間簡陋的違章鐵皮屋嗎?」

「當然,這塊小坡地是我耗費一輩子心血僅存的老窩。」老爸眼眶發紅,微帶哀傷說,「人總要有個睡覺的地方吧。」

母親過世百日 梅姐接弟同住

「這山腳下整排的違章都沒有地權、所有權。當年大家都是趁太陽下山後,偷偷摸摸圈圍起來的,再繼續住下去,不太好吧。」

「不。我這個不死的老兵未曾被分發到半寸寬的土地或一間宿舍。不自救,難道要自生自滅?」老父點燃一支香煙,淡然說,「甭擔心我,只是這個半大不小的呆子纏著妳,妳婆婆會不會嫌棄?」

梅姐把母親的小張照片放進武勇的書包,笑答:「我可是普考的榜首,鎮公所數一數二的高材生;這份本領夠頂替一牛車的嫁妝吧。我和元彪住的是日式的宿舍老屋,又沒浪費婆婆半毛錢,她沒話可說。」

「可是,咱們畢竟是……怕本省人……。」

看見一向盛氣凌人的老爸突然咿唔不知所云,武勇莫名插嘴:「賣肉粽的阿婆說我們都是外省人。」話還未說完,被老爸一巴掌打住,他踉蹌得倒退兩步。

「不要動不動就打他的腦袋。」梅姐立刻喝止父親,「前年逼他學游泳,被你硬推下溪潭撞到了石頭,腦袋瓜子到現在還沒恢復正常呢。」

「我怎知道他是豆腐做的?醫藥費把我洗得一窮二白,沒救呀。親娘走了,居然還能吃、能睡。」

武勇有趣地看著他們老喜歡講起某年某人跌進溪水裡的糗事,每次的版本似乎都不太一樣,卻常是燃起爭吵的導火線。

冰梅擁住弟弟哽咽:「是我告訴他,媽媽很累很累睡著了,不要吵醒她。」

武勇趕緊接上一句:「媽媽睡在長長的木盒子裡,不再咳嗽了。」也藉機會問,「我若不在家,媽醒來,會找不到我,怎麼辦?」

淡淡香皂氣味 想起隔壁阿珠

姐姐把他抱得更緊,聲音顫抖:「放心,她知道到哪裡去找你。」

埋頭在姊姊懷中的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香皂氣味,這味道讓人聯想起隔壁的阿珠,每當黃昏去她家看卡通影片時,常常聞到這種令人忍不住多呼吸兩下清香味道。

「妳好香。」有一次他忍不住說。

阿珠驕傲地撫摸著綁成兩束側馬尾的黑髮說:「我洗澡都用資生堂蜂蜜水晶香皂。」又補上一句,「那是很貴很貴的東西。」

很貴代表無法想像的好多錢,武勇只好知趣地閉上嘴巴,沉默的看著小叮噹機器貓正在吃魔法銅鑼燒。

「你家為什麼沒有電視?」這個疑問她已經提過好幾次了。

他總是回答:「不知道ㄟ,這要問我爸爸。」

「沒關係。你可以每天來看卡通,我一個人看電視,怪無聊的。」

阿珠拿起桌上盤子內的米果,只自顧卡滋卡滋地咀嚼享用,完全無視身旁有別人,往往要等到剩下最後一塊才會遞給武勇。他默默接受,米果很香,值得流著口水耐心等待。

她是班上唯一願意陪他玩耍的女生,可以親近,但也須忍受隨興的欺負。玩捉迷藏時,總抓他當鬼仔,硬塞給一個綽號『空頭鬼』,說他只有硬頭殼,裡面空空的,連豆腐渣都沒有。

同樣是違建戶 張家卻能買房

被緊抱的武勇趁梅姐輕輕鬆開雙手時說:「我想去找阿珠,告訴她,我不再去她家看電視了。」

「阿珠是誰?」

老爸代為回答:「隔壁張大媽的養女,很乖巧、令人疼愛。」

「聽說張伯伯中風走了。」

老爸黝黑的方臉掠過一片烏雲,皺眉說:「同樣都是藍天白雲下的嗷嗷子民,有人兩手空空、苦哈哈的窮過活;也有人是沒知識的丘八,卻留下小金礦悶聲不響的走了……張大媽很有錢。」

張大媽家後院崩垮的竹籬笆前些日子拆除後,砌成更高更寬的水泥牆,讓老爸極度不滿;武勇更不方便,再也無法任意鑽穿籬笆的空隙直達阿珠臥室的窗前,學鬼叫驚嚇她。

「她在吳興街有買公寓卻仍住在這裡。砌疊水泥牆時,偷偷霸占了兩吋寬的共有圍籬地。哼,以為我不知道。」老爸忿忿不平。

「大家同樣是違建,你沒轍兒的,又不能舉發她。」梅姐轉頭問弟弟,「張大嬸歡迎你去她家嗎?」

張媽媽圓月似的胖臉浮現在眼前,兩顆鑲在浮腫眼袋裡的眼珠子似乎很少掃視過武勇,但只要她舉起戴著綠玉環的胖手一揮擺,就是他必須離開的信號。有一次,水手卜派的卡通太精采了,他賴著不走。張媽向泰老爸告狀,害得武勇不僅被打,還被禁足去找阿珠。

可是,不到一個星期,張大媽送過來一大盤酸菜豬肉水餃,向老爸問起近況:「鄰居嘛,互相照顧是應當的。阿勇沒人照顧,讓他到我那裡寫功課、隨便吃點什麼的。」

老爸沒答應,隔天買了一台十七吋的二手電視回家,卻遲遲不裝天線,銀幕閃爍著像下大雨的亮片,只能聽見小叮噹片頭的主題歌。武勇耐不住又偷偷溜去找阿珠,被老爸撞見,倒沒生氣,只說:「晚餐必須回家吃,沒娘的孩子不可以到處要飯。」

阿珠上學有皮鞋穿,擦得黑亮亮的;零嘴小吃常不缺,有時會施捨一小塊牛奶糖給他,上面沾滿她的臭口水。他很不喜歡她經常自誇,只有故事書裡騎白馬的王子才夠資格當她的男朋友。將來,她會坐著南瓜馬車離開這一長列貧窮醜陋的違章建築,去遙遠的城堡王國,當一位美麗又尊貴的皇后。

父親體臭菸味 讓人痛快大哭

「姊,我可以把妳昨天買的故事書帶給阿珠看嗎?」

故事書色彩鮮豔的封面上,有一隻手抱金球的醜怪綠青蛙仰起頭看著高大美麗的公主,像電視的卡通圖片生動又有趣。昨晚,武勇頻頻翻閱它,暗自高興阿珠肯定沒讀過,他終於也有可以炫耀的東西了。

「你帶去跟她一起讀,回來時,告訴我書本裡的故事。」

老爸哼哈冷笑:「孔老夫子不認識咱家的呆勇,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齊全,書讀不來的,沒救。」

「沒關係。到土庫後,我慢慢來教他識字。」梅姐圓亮的眼睛注視時,有一股暖流緩緩穿過武勇全身,媽媽模糊的身影徐徐浮現在腦海。

他莫名地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剎不住地往外流竄,模糊淚光中,一雙結實有力的大手把他拉進肌肉厚實的溫暖懷抱裡。耳裡聽著再熟悉不過的粗噪嘮叨:「空勇,姊姊就是媽媽,若吵著要回來台北,小心挨揍。」

濃烈體臭加上香菸味道,雖不好聞,但黏貼著父親,讓人能痛痛快快的放聲大哭,把近日深夜常作噩夢和緊壓心胸的恐懼盡情宣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