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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戲(游智皓)--花事




午前一時。

他才醒過來,拉上帘子的臥房,還有很稀薄的暗。帘子底下,一道金色的影子,細蛇一樣彎彎曲曲蜷在牆角。他彷彿可以感覺帘子另一面的陽光熱度,因為被褥裡也是暖熱的。冷氣還運轉著,臥室裡只有被子團成的溫暖的繭,可以和窗戶外頭蟬聲嘶鳴的天候產生連結,而之間沁涼的房間空氣,也許又可以隔著繭,和他心裡的憂鬱絲絲連結。

剛剛醒轉的時候,他希望不過是做了一個差勁的夢。略微撐肘起身,察看書櫃旁的花檯;果然,那盆文心蘭還是萎了。被稱作跳舞的女郎、曾經鵝黃柔嫩的蕊瓣,現在焦槁的跌掛著,連著軟塌的萼,ㄧ個,二個,三個,四個,再加上後側那一個原本就偏瘦的,看著像是五個自縊的女郎。

老婆會怎麼說呢?

不要太費心去照顧啊。老婆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養花養草,能送人的我都叫女兒拿走了。但是那盆文心蘭跟我有緣啊。從花市的垃圾車撿回來好不容易養到回神保氣,捨不得喔。不過你不要費力氣去養,能活就留著不能就找個公園埋到土裡,也許什麼時候根鬚醒了還要轉世。她說話時也沒盯著他,怕像囑咐身後事。

老婆名字的尾字也是蘭。

他覺得很對不起老婆。老是有一種感覺,那盆文心蘭是她留下的信,明信片,是她說的話,告訴他的一件不大不小的瑣事。而他就像以往一樣,聽聽就忘記了,忘記了事情就辦不好;結婚沒多久她曾經因此難過的流淚,女兒還小時她曾經因此大聲抱怨,女兒嫁人後她只是對他搖搖頭,然後就笑笑的,笑得眼睛瞇瞇像菩薩,說:你喔……。

他隨便梳洗一下,泡了一杯高鈣奶粉喝喝就出了門。手上的塑膠袋,是老婆那個沒有交代的交代。

等他閒閒走到,花市也快散了,這時候垃圾車已經是開滿花朵的園埔。綻開過盛的玫瑰,癱軟的水仙,披掛散落的鈴蘭和愛莉絲,還有被折斷的仙人掌,比劃一個哀求的手勢。

他什麼也沒買,等最後一家花鋪拉上鐵閘,才轉回去垃圾車旁,探頭探腦地挑挑撿撿。拿了一些菫花和蕨類這些猶有根鬚的,一把全塞到塑膠袋裡和文心蘭作伴。

他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出得地面,經過百貨公司前一群尖叫的、蟬一樣圍著舞台的小女生。每個人都拿著一台小數位相機,也有直接拿手機拍照的,上上下下搜尋適當角度的手臂,好幾次碰撞了他的頭臉。他往車站方向行走,轉乘公車去三分埔。

空曠的墓園沒有其他祭拜的人,清明才過沒一季,一隴一隴的土饅頭已經野草齊膝。他把文心蘭和其他那些植物,埋到老婆的墳側,撿了一個寶特瓶汲水澆溼寸土。他捶捶腰,手扶著墓碑坐了下來。他看看手錶,剛才挖土弄髒了錶面,看不到分針。這塊錶是女兒去年年終尾牙抽到的,老婆沒看過。他突然想到似的,回頭看著她的名字。

阿蘭欸,公園人很多啦,打拳的,跳舞的,約會的,妳的花我不好意思拿去那裡埋啦。他抓抓頭跟老婆說,像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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